林峰为周聿文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周聿文把夏昀放了进去，自己也坐了进去。车子点火启动，驶入车行道，医院渐渐在夜色中隐去。
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照进来，夏昀稍稍侧过头去看，光影在周聿文脸上流动，时隐时现，忽明忽暗，他刚硬的面部线条被夜色与城市的光亮柔和虚化，朦胧得像一个幻境。
车里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车在路口红绿灯前停下，夏昀才开口问：“我们现在去哪儿？”他自认为保密措施做得不错，冉煊也说了大隐隐于市，在不使用什么不合法规的技术手段情况下，周聿文应该不会知道他现在的住址。
绿灯亮起，车子并不是开往冉煊家那个方向的。
周聿文没有回答，夏昀多少有点感觉在外人面前拂了面子，忍不住看向他，语气有点儿抱怨的意思：“我问你话呢。”
“这就对了，”周聿文也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悦，但很明显地忍耐着，“你问我话，就应该看我的眼睛。”
林峰坐在副驾驶座上，光是听周聿文严肃的语气，就替他捏把汗，内心恨铁不成钢地狂呼：夏老师可不是你的下属啊！
夏昀也有点被周聿文的反应吓到。周聿文的态度转变很快，快得让夏昀有点不适应，仿佛刚才在医院里那个担心地问他疼不疼、温柔地给他揉肚子、喂他吃药喝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走了一路的周聿文，和现在车里这个像要求严格的家长一样语气严肃地指摘他的周聿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夏昀天生有点儿害怕长辈严肃起来的那副“嘴脸”。他的第一反应是惴惴不安地检讨自己的失礼，但没过多久他就扫清了这种想法，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周聿文也并不是他的长辈。
更何况，在外人面前，这样说真的让他很难堪，比严厉地嘲笑他缺乏教养还要让人难受。
周聿文在他的司机和秘书面前摆出大家长的架子，但他夏昀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周聿文养的小玩意儿，也不是他卑微的拥趸者。
大概是因为他和周聿文之间隔着一段时间很长的真空期，太久没有好好相处，夏昀真的差点就以为周聿文是那种个性稳定在“温柔体贴”这个类型上的人了。
他现在才重新意识到，周聿文很复杂。温柔是他，担忧是他，愧疚是他，后悔是他，漠然是他，阴冷是他，强硬是他，暴怒也是他。
夏昀不知道周聿文在其他人面前是怎样的，但在他面前，周聿文很少会有意识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那么多面孔之间的来回切换永远都没有恰当的铺垫和衔接，夏昀猜不透，也不会猜。他也讨厌捕捉到周聿文情绪的无常变化而胆战心惊、患得患失的自己，那样显得他很卑微，像一个寄生者，把宿主捧到无上的重要地位，把自己踩成尘埃般的稀碎。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被周聿文左右的心绪。他在乎，所以不由自主，仿佛一种镌刻进基因里的本能性反馈。
忽冷忽热并不是不会控制，而是随意。随意的背后，想来应该是不在意吧。因为不在意对方的感受，才会不假思索地苛责。
夏昀直直地看进周聿文的眼睛，冷笑了一声：“我不是你公司的员工，我也不是在和你汇报工作，我是在问你问题。我同意和你走了吗你就抱我上车？往轻了说你是罔顾我的意愿随意行事，往重了说你是在侵犯我的人身自由权。”
完了完了，夏老师生气了，法律法规都搬出来了，这回是真的糊了。
林峰不忍再听，怕周聿文下一句又憋出来什么危险言论，两人就此掀起腥风血雨；他人微言轻，不敢插话也不好意思掺和人家两口子的家事，索性合上眼，只能在心中祈祷自家老板灵光闪现忽然开窍。
周聿文静静和夏昀对视着，很久，才低声回答道：“我带你回家。”
婚都离了，还说什么回家啊。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夏昀收回眼神，礼貌地拒绝，“前面地铁站放我下车就好了。”
周聿文仍然看着夏昀。他板着脸，但并不怎么显凶，像一个假装成熟的小孩，一双眼睛在昏暗的车内亮得出奇，像盈着一汪水，让人挪不开视线。
“你听到没？”夏昀见他没反应，又忍不住侧瞟他一眼，小声凶道。
周聿文才意识到他看着夏昀的脸看得出了神，定了定之后，自顾自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美。”
刚才走了神的周聿文和第一次见到夏昀简历照片的周聿文心理活动相差无几。
那时他看着夏昀的脸，洁白而饱满的面颊嵌着一双桃眼，嫩红的唇缀着浅浅的笑，下颌处有一枚讨喜的小痣，娇俏而不轻佻，让他想起小时候，奶奶还在世的那会儿，用上好的明代御用钧窑瓷把水仙养在老别墅三楼的小花园上。
水仙盆胎质细腻，釉色莹润，雨过天青明如镜，痴痴地等着怀里含苞欲放的凌波仙子露出真颜。奶奶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这百叶水仙啊，又叫“玉玲珑”，最美的是初绽那一刻。
乳白的重瓣花羞涩地收合着，层层叠叠中的花蕊芯呈现出娇嫩的鹅黄色泽，让人不禁想亲手折下，捧在手掌心，俯身一亲芳泽，日日夜夜相对。
现在周聿文想，夏昀是他的水仙花，他是夏昀的天青釉瓷。
夏昀应该躺在他的庇护里，只为他一个人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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