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州公安局局长柳司理这两年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逢周末，也就是星期天，他都要去天南浴池舒舒服服泡个澡。天南浴池是阿图什城里唯一有点儿样子的浴池，有天然温泉，有搓背师傅，还有专门为领导准备的单间卧榻。
阿图什虽然是一座历史名城，但是城区的格局并不大，城市人口不足两万，整个城市比乌鲁木齐的一个大点儿的单位大不了多少。好像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城外了，城外除了一条公路伸向铁灰夹着褐红的荒山野岭，什么风景也没有，偶有孤树垂头丧气地支撑着几只黑乌鸦，一片凄凉，寸草不生。在这种地方，天南浴池就成了隔开荒凉的天堂。
柳司理脱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衣服，露出他肥壮的身躯。他皮肤黝黑，骨骼粗大，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九十八公斤，走路有些摇晃，看起来有些笨拙，像一只熊。其实他真的和熊很像，熊外表憨笨，其实很聪明也很灵活。柳司理也是，他看起来有些憨笨的外相天然地成了他内在聪明灵活的保护色。他憨厚，他看起来不够精明，使人放心，容易产生信赖；使对手放松警惕，容易忽略其竞争力。结果，七八年时间里，他悄无声息地成了全州最年轻的正县级干部。
柳司理半躺在41度的温泉池里，像一只河马那么舒服自在。他微闭着眼睛，体味着一池略带硫黄味儿的地热之水渐渐渗入肌肤、按摩骨头的滋味，好像平日所有的辛劳、奔波、操心费神都在这一刻被涤荡得无影无踪了。
他偶尔睁开眼，看着伴随每一次呼吸，胸部和腹部的起伏推到了水面，引起一些小小的波动。他感到自己身躯的强大壮硕，进而觉得拥有这样强大的体魄，取得现在这种地位也是理所当然的。在阿图什，没有人知道他过去的外号，都称呼“柳局长”，连柳司理这个名字也几乎听不到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姬书藤给他起的“哈皮”，这个外号曾经像影子一样跟随了他好些年，连他自己都习惯了，似乎“哈皮”比柳司理更像他的名字。就好比柳司理是他的头，可是头上总是有一顶帽子，他一个时期戴着叫“哈皮”的帽子，又一个时期戴上了叫“柳局长”的帽子，正经的脑袋反而没人叫了。这时，他想到了姬书藤，刚进大学的头两年，自己确实有些崇拜他，球打得好，诗写得好，文武全才，人又帅气。现在工作这么些年了，自己已经当上了公安局长，统辖了数百干警，姬书藤还是个小干事。事实证明，学校那个场子上的本事不算数，是骡子是马还得在社会的大台台上蹓哒蹓哒才能显出高低。
“姬书藤啊姬书藤，咱们哥俩一路走来，失魂落魄，绝地求生。那些分配到乌鲁木齐好单位的同学谁还把咱们俩放在眼里？现在怎么样，有哪个比我哈皮更行呢？现在该你们崇拜我啦！”柳司理心里这么想着，口中也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过一会儿，他干脆唱起歌来，心情舒畅，歌声洪亮。他唱的是歌剧《洪湖赤卫队》里刘闯唱的那一段——“这一仗呀，打得真漂亮呀啊，好比那猛虎下山岗……”
柳司理这么反复唱了几遍，不唱了。
他泡好了，仍然像河马那样从水池里站起来，搅得水池哗哗哗一阵响动翻腾。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头一看，妈的，水怎么好像少了一半？难道都让我划拉走啦？他这么想着，便一摇一晃地走过去搓背。他对这地方很熟悉，便躺在木榻上，等人来搓。
他看到一个人向他走过来，右臂上搭着一条白毛巾。他忽然感到和平常有种异样，气氛，味道，来人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他一边想一边坐起来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来人不答话，疾步上前，搭着白毛巾的右臂朝他肚子上捅过来。
柳司理本能地一把抓住。
他手上一阵剧痛。白毛巾下面遮盖着一把宰羊刀，异常锋利，直取柳司理的腹部。第一刀捅过来，被柳司理一把攥住，连毛巾带刀，死死抓住。血溅出来，白毛巾顷刻染红。刀尖离柳司理的肚子只在分寸之间，捅不过去。
来人猛抽刀，毛巾落地，血光闪射。
柳司理“啊”地大叫一声，手上血肉翻开，可见白骨。
来人抽刀再刺，刀刺入腹部。拔出，再一刀。然后匆忙逃走。
澡堂大乱，血流满地。
一个搓澡工认识他，失声惊问：“这不是柳局长吗？”
“是我。”柳司理闷声哼出一句。
后面的事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搓澡工和几个黑眼睛的柯尔克孜族汉子把柳司理背到州医院抢救。澡堂经理吓坏了，像个没头苍蝇，原地乱跑，不知该干什么。出了大事了，公安局柳局长被刺！
医院急救室电话打到公安局，公安局立即报告州委，州委书记指示：急救后由医院派人陪护立即送喀什抢救。公安局全力以赴，三天之内必须捉拿凶犯破案。
姬书藤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第三天了，他和庄延赶到喀什人民医院，孙紫荆正站在床边上发呆，柳司理躺在床上仍处于昏迷状态。一见他俩，孙紫荆忍不住又哭起来，庄延拉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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