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自从哈皮——柳司理当了州公安局的副局长，喀什和阿图什之间的四五十公里就变近了。这天，哈皮派了一辆吉普车把姬书藤接过去，到了一个叫作色里木乡的果园里。
果园是非常自然的，维吾尔式的，因为它除了繁茂还略有一些杂芜，没有多少人工剪裁的痕迹，一切都保留着农家果园的特征。葡萄架、土埂土路土墙，灌木刺丛和篱笆；野草，马笕草，蒲公英，冰草和一些叫不上名儿来的草；巨大的核桃树，挂了小果的苹果树和杏树，沉静而又有期待的果园在正午的烈日和风尘之下编织出一个幽凉梦境。正在果园里忙碌、张罗的这几个人，几乎全都是强壮的，不是高大，就是矮壮，这种男人看着就让人舒服。那个叫乌买尔的人骨骼粗大，姬书藤和他一握手，就感到自己的手太小，握不住他的大巴掌，因而觉得这种握手其实只能算是你的手彻底被他的手全面包围了一次。那个司地克乡长，沉默寡言，进退有据，不失礼节。他穿了一件暗花格衬衫，像电影里的南斯拉夫人，是在座的维吾尔族乡干部中唯一肚子没有隆起的人。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疲惫，但是从不当众打呵欠。
哈皮招呼着大家在地毯上坐下，先是上来一大碗冰镇酸奶加蜂蜜，厚厚一层奶皮，质地纯正，用木勺搅拌匀，一碗吃下去，暑热顿消。
然后端上来烤的黄脆的馕，每一个都比一个大盘子还要大，撕开就迎面袭来一股特有的香气！司地克说：“请不要多吃，先垫一垫。”
八九个人散坐在一块大花地毯上，地毯铺在核桃树下的阴凉里。香味引来了苍蝇，乌买尔便用一枝长着绿叶的核桃长枝不时地轻轻拂赶。大家说着话，聊着吃着，漫不经心，若有所思。这时，烤羊肉端上来了，大串长钎，拿在手里就像是握着一柄短剑。新鲜羊肉裹了蛋清，撒上辣子面儿、盐、孜然，炭火炙烤出来，那才是真正的香啊。与之相比，一切山珍海味都没有这么香得彻底，吃得酣畅！
“怎么样？咱们在学校、在部队农场啥时候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柳司理看到姬书藤吃得兴高采烈，便笑吟吟地问道。
“再好的东西也要有一副好牙口才行呢，”姬书藤顺口说道，“牙是吃饭的利器，舌是尝味的先锋，唇是冷热的判官。”他说，说老实话，到了南疆才真正吃出了维吾尔饭食的滋味，以前在乌鲁木齐的时候体会不深。
柳司理又说：“但是还是不要吃太多，对好吃的东西要克制，要表现出有经验，见过世面。因为下一道抓饭又上来了，大盘托出，喷香诱人，是真正的南疆‘卡玛古尔’抓饭。太好吃了，用木勺吃抓饭，有一种儿童式的快乐呢。”
乡长司地克问道：“柳局长，刚才你的喀什朋友说的牙和舌头的话，没有听懂，大概意思知道一点。”
柳司理就解说了一下。
司地克一听：“噢，我们也有个话，意思和这个差不多。凉的吗热的吗，嘴巴知道；香的吗甜的吗，舌头知道；软的吗硬的吗，牙齿知道。”
柳司理说：“嗯嗯，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姬书藤注意到，司地克乡长也好，乌买尔也好，还有那些果园的主人，陪坐在一旁，陪你吃一点，目的是为了让你吃得更无顾虑，但是他们吃得很少，一串烤肉从头吃到尾，一大盘抓饭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他们看着客人那么喜欢吃他的饭，心里似乎也挺宽慰。这样的场面姬书藤也遇到过几次，吃的时候忘乎所以，大啖痛饱，告辞时总会心生愧疚，过意不去，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
想到这儿，他就悄悄地问哈皮：“咱们这么吃，起码把一只羊吃掉了，你给人家给钱了没有？”
哈皮摆了摆手：“你不用管这些，你只管吃就是了。”
后来几个人一台车就去了温泉。
这么一片荒山秃岭中，想不到竟有一眼温泉长年不息，汩汩流淌，水温竟达60度。这温泉与一般的水就是不一样，据说很神，常洗百病皆消。姬书藤有点儿不太相信，哪有可能那么神呢？待到浸泡在这天温矿泉中时，闭目凝神，让身体的每个毛孔、每块皮肤与水交融，让水的细指抚摸你，让泉的温热渗透你，渐渐酥软，渐渐陶醉，如饮醇醪，陶然忘机。显然是一次净化，一次洗礼，一种疗救。
姬书藤在水里想，这几年下来，我也好，哈皮也好，已经入世渐深了，渐渐陷入，难以自识。皮肤上的污垢也许不算很厚，天性的蒙尘呢？心灵的积垢呢？精神的病灶呢？这些都不是洗一次温泉能够奏效的。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人们葆有初心、恢复正觉，不被腐蚀和污染呢？他想不出来。不过，洗完之后，他发现这温泉确实挺灵，有点名不虚传。他穿的一双新皮鞋有些夹脚，左脚趾头间夹破后长了茧，里面有瘀血，隐隐有点疼痛。洗完温泉后一看，咦！瘀血没了，厚茧轻轻一抠，脱落了。他穿袜子时发现了，真是喜出望外，对哈皮叫道：“嗨！你们这个温泉，还真有名堂！”
哈皮也乐了：“开玩笑，要不让你来干啥？绝对的灵啊！你看看，每个洗完温泉的人都是面色红润、显得焕然一新。”
最后，温泉的经理铺纸研墨，让柳局长题词留念。哈皮提着笔，沉吟片刻，转头问道：“你说题什么好呢？”
姬书藤说，你就这么写，十个字。
愿以温泉水，
洗净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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