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现在姬书藤越来越觉得这个时代对自己的口味了，他好像和这个时代前世有约，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怎么想，人家就怎么来；他想都不敢想的，人家照样敢来。他就像是在浩浩荡荡的大江里游泳，前些年是逆水顶风，费尽气力，不进反退，还险些卷进漩涡里淹死；现在则是顺风顺水，人在江中游，江在推人走，一膀子甩出去，唰，十米八米就游出去了。
过去他写的那些东西，成志敏说是“破诗烂小说”，现在看，人家说的没错，确实都是些糟糕透顶的东西！全是跟自己的心性拧着写的，那能不别扭吗？现在该到让你按自己的写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快找不着了。你以为你竭力抵制、抗御的那些东西，十几年来已经渗透了你，那种潜移默化，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左右着你的行为和思想。一个人能够不受操控而始终保持独立的判断思考，实在是太难了！你凭什么？你的那个思想武库里，充其量有几件最原始不过的棍棒或镰刀、斧头，而面对的却是最现代化的全部装备！
你非常弱小，你真正能够拥有的最后一件武器，就是人性。
一个很早就知道的事在他头脑中渐渐成形，姬书藤写了个短篇小说，题名为《蛇牌橹子》。故事梗概是这样的——现任某医学院院长的老红军唐歪嘴，在战争年代缴获一支国民党中将师长的佩枪，是支蛇牌橹子。那次战役中，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脸射进右脸穿出，他的嘴从此成了歪的。那支蛇牌橹子，就留给他作为纪念了。
建国后，他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小学四年级，二儿子小学二年级，三女儿上幼儿园。一天，家里没大人，大女儿正在给小女儿梳头扎辫子，儿子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支蛇牌橹子，“不许动！”儿子学着电影上的样子，把枪对准妹妹和姐姐。他想闹着玩，结果枪响了，子弹穿过妹妹又钻进姐姐的腹部。
妹妹死了，姐姐救活了。唐歪嘴把枪上交了。“枪是祸害！”他说。
转眼到了“文化大革命”，唐歪嘴的儿子上了初三，加入了武斗组织，去枪械库抢枪，被守卫枪械库的武装连队开枪打死了。唐歪嘴看到儿子躺在血泊中，手里握着那把抢到的手枪，正是那支蛇牌橹子。唐歪嘴悲痛欲绝，喊道：“枪杆子出政权……啊呀呀，也他妈的出人命啊，呜呜呜……”
这篇小说写了有万把字，他先给庄延看了，庄延说有这么回事，唐歪嘴的大女儿就是她的中学同学。随后姬书藤又认真修改誊抄了一遍，寄给了当时复刊不久的《新疆文学》。一个半月后，他接到了编辑部的回函，认为小说很有基础，拟用。正好下月有个改稿会，希望他能来参加。姬书藤拿着这件回函去请示成志敏，成志敏看了，说：“好事呀，去吧，能上《新疆文学》也是不容易呢。”
回到家里，他和庄延商量这事，庄延也支持。姬书藤说，就是这段路太远了，去一趟也得五六天，坐车坐怕了。庄延说那你不会坐飞机吗？姬书藤说坐飞机公家不给报销，县以上领导干部才行呢。庄延说不给报销没关系，咱们不会自己买票吗？姬书藤吃了一惊，心想庄延这个女人心真够大的。他说：“啊？自己买票？一个单程机票一百块呐，我一个月工资才七十五块！”
“一百块就一百块，有什么了不起的，买！”庄延一点儿也没犹豫。
每到这种时候，姬书藤都会感到，庄延比自己处事果断，气魄也大。庄延从不心疼钱财，自己倒往往显出小气。当个文人真是害死人哪，他想，丈夫气弱，不如女人，难怪顾炎武会说“一为文人则无足观了”。
不管怎么说，姬书藤平生头一次乘坐了飞机。飞机不大，不到二三十个乘客，机组人员全是空军装束。这小飞机在空中起落沉浮，随风飘荡，就像一叶扁舟在大海上划行；机上陆续有乘客开始呕吐，连乘务员也呕吐了，但姬书藤没吐。他想象着阔别已久的父母和弟弟，他们已经迁回原单位等待甄别，落实政策。他还想象着将要参加的改稿会，不知道将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他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这个故地整整五年啦，这地方似乎已经把他从记忆中删除了吧？五年已是外乡人，重踏故地脚生疏矣。你的心里还依恋着它，它却不一定还认识你。所谓故乡，也仅仅只是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一厢情愿而已，那个地方在变，而且没有记忆。它要是对你毫不在意、不把你当自己人，你不要怪它。
姬书藤这次的改稿会没有白来，那一百块的飞机票钱花得不冤枉。他的短篇小说《蛇牌橹子》已经敲定发在第七期，编辑部对他非常看好，认为他是最有前途的作者。另外，他还在这个会上结识了文远之，与文远之十来天的交流使他格外振奋。文远之是出版社的编辑，年龄比姬书藤大两岁，这个人热情开朗，有相当好的文学判断力。他眼睛大，嗓门也大，一见面使劲紧紧握住你的手，好像生怕你跑了似的。“久仰！”他大声坚定地说，“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大有才气！”他说话带着一点湖南口音，有些楚人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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