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真的来了——季节的和时代的。仅仅是季节的春天，不能算是完整的，它只是证明时序的循环又一次到位；只有和时代的春天并驾齐驱，一块降临人间，那才是真正的春天，百年难逢。地委大院的桃花和监狱围墙里的桃花都在怒放，看不出它们的笑脸有任何区别。植物最是蠢蠢欲动，它们只看天的脸色，对人世间的脸色不屑一顾。
人里的桃花也一样的蠢蠢欲动，按捺不住逢春绽放的激情。他们是人里面敏感的一群，闻到了春天的气息，一个个欣喜若狂，夜不能寐，摩拳擦掌，翻箱倒柜，预感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时机。春风十里扬州路，人面桃花相映红。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冰封十年的中国大地，终于解冻了。
无数埋没在山野田间、高原牧场、穷乡僻壤、荒岛林区的桃花种子，随着融化的小溪流，奔向它们生命的新地。恢复高考的这一年，神州大地充满活力！被野蛮和愚昧压抑了十年之久的，原来是这样一个崇尚文明智慧的民族！
王镰有一天拿了一块石头，一块拳头那么大的和田玉籽料。“送给你吧，”他对姬书藤说，“这是一块真正的羊脂玉，现在没有人稀罕它，过去可是很珍贵的东西。”
姬书藤接过来看了看，确实是一块石头，扔到河滩里，看不出和别的石头有多大的区别。王镰看他有些不以为然，就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会死，人会死，鸟会死，那么厉害的老虎也会死。只有石头是不死的、永恒的。一般的石头死不死无所谓，这个石头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它是石头里的诗人。”
姬书藤费劲想了一下：“是李白是吧？”
“对，就是李白，玉为石诗嘛，永恒的石头！”
那天，王镰甩着他的两条面条一样的细长腿，跑来找姬书藤，他那副神情，一看就是暗揣着心事。他只字不提姬书藤受审查的事，也没说审查组的人找他调查的事，好像这些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专门跑来，是打算动员姬书藤考研的。他介绍了一些情况，列举了一些条件，结论是，你要考，准保问题不大。
姬书藤沉吟片刻，对王镰说：“听到考研的消息，开始也觉得兴奋，那可是一扇通向崭新环境的门呐。但是细想一下，又觉得似乎不是自己的路。我这个人，不是正规学习的料，上学已经上烦了。何况我那点破知识，来路不明，很不系统，要考也不一定能考上。倒是你才最应该考一下，王镰，你太适合啦。”
王镰说：“我就是准备考研的，所以才想拉上你。我已经昏天黑地地复习了好几个礼拜了，最愁的是外语。”
“你不应该愁呀？”姬书藤说，“你起码已经拥有两门外语了，俄语和维吾尔语。”
“维吾尔语可惜不是外语。”王镰耸了耸肩。
“这样，”姬书藤说，“你不要填维吾尔语，你可以填俄语和土耳其语，反正维吾尔语和土耳其语差不多，谁能分得清？”
王镰乐了：“咦？这倒是个再好不过的坏点子！就这么办，我这一趟没白来！”说罢，又像长颈鹿似的颤悠着走了。姬书藤送出门，立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预感着他肯定能考上。也许能考上研究生的不止王镰一个，但是很难再有人比他长得更像研究生。
姬书藤回到家里，庄延就问他：“你真的不打算考研了吗？”庄延似乎有些惋惜，“你就打算一直在地委这么混下去？就算成书记这次帮你解决了清查的事，你也很难被提拔重用了。考研对你是个难得的机会呢，你想清楚了。”
姬书藤说：“我想干的事，用不着研究生那样研究，都在我脑袋里装着呢，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土里。它等着合适的气候、温度，自己会从土里钻出来。它有生命，它在长，这我能感觉到，就像你们女人怀孕差不多。现在我还不知道它是樱桃还是核桃，这也像你们女人不知道生出来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就是护好它，等它成熟，然后用笔给它接生。这事儿别人帮不上忙，用不着研究。你放心，你男人不是个窝囊废，心里清楚着呢。”
庄延这么一听，也就不再说什么，她再没有劝过姬书藤考研。“对了，刚才王镰来那么一搅，有件事忘了给你说了。”庄延说上班的时候听陈小柠讲的。
什么事这么重要？
“程墙死了。”
“啊？程墙死了？怎么死的？”姬书藤大吃一惊，嘴巴张开半天没合上，他完全没有想到，难道是真的……这个人就没了？
庄延不认识程墙，她从没见过程墙，也没听姬书藤说起过这个人，只是这次清查把姬书藤扯进去，她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她说，听陈小柠说的，程墙被关起来以后，一直什么都不交代，有一天忽然大喊大叫要主动交代。方局长一听，亲自去审的。程墙交代了一个重要情况，说是“四人帮”垮台前，他收到王洪文上海党羽发给他的一个密函，函件预估了今后的形势，要求他接函后迅速秘密赶到杭州，组成第二地下梯队。
程墙说他接到密函后谁也没告诉，连小巩都不知道，出门搭了辆卡车就上路了。他在车上一路走着一路想着，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害怕，心里没底，谁知道这一去是死是活？弄不好身死异乡，连个尸首都没人认领，死无葬身之地啊。这么想来想去，害怕了，决定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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