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岔口，他下了车。一个人登到那个高崖上，又独自想了好久，最后，他把那封密函悄悄埋在土坑里，搬了块大石头压上。又悄悄搭了个车回来了。
方局长听了，大喜过望，这可是重大情况！问程墙“那密函还在不在山上？”程墙说肯定在，我埋得好好的，还专门压了块石头。谁会去那儿呢？
第二天，方局长亲自带了几个人，押着程墙乘车直奔三岔口。爬到那个高崖上，跟着程墙东找西找，见了石头就挖，没找到。程墙说：“那天心慌意乱，记得不准，再找找，肯定在。”一行人找得正起劲，没注意程墙已经移到崖边上。他拱了拱戴镣子的双手，说了声“承蒙各位一路相送”，就从崖上跳下去了。
“跳下去啦？”姬书藤睁大了眼睛。
“跳下去了，自杀了。”
“那……密函找到没有？”
“哪儿有什么密函哟，”庄延说，“陈小柠说的，根本没有什么密函，全是程墙在监狱里编出来的故事。程墙用这个情节作钓饵，让方局长他们送他去自杀，他可能看好了三岔口那个险地，决心去死了。方局长这样的老公安，也让他骗了，白跑了一趟。陈小柠说：‘真可笑，搞了一辈子侦破的方局长，让一个三十郎当的程墙耍了！’”
姬书藤心想，程墙够仁义的了，他没有扯上一个公安局的人一起下去作陪，还是心底不恶，否则更是一桩惨案。他这么想着，程墙那张面孔便浮现出来，一张表面上看起来也很普通的脸，谁能想到暗藏着一颗太不普通的心。他想起程墙那天说的话，“我们两个，本来是应该能够成为朋友的”，现在这个人已经消失了。一个人死了，如果你没有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死的，那就好像只是一个传闻。你会觉得他可能是调走了，或者是迁移到了什么别的地方，但是你如果看着他在病榻上吐出最后一口气，或者在车祸现场看着血泊中的尸体，你会在记忆中彻底把他勾销。
所以程墙死了，对姬书藤只是一个传闻，不管这个传闻有多么可靠，他还是觉得程墙活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在什么想不到的地方，意外地碰到他。那会有不少话想跟他说一说。
程墙死后的几个月里，活着的人当中有些人又发生了一些变化。王镰考上了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师从王朝闻研究美学，从喀什噶尔顺理成章地一步迈回他的老家北京城；柳司理又跨上了一个新台阶，从正科级的州委政法秘书，提升为州公安局的副局长，顺便还和孙紫荆生了一个黑胖小子；姬书藤摆脱了受审查的困境，正如成志敏预计的那样，张森在地委机关大会上宣布了撤销对姬书藤的审查，还专门跑到姬书藤家里向庄延当面赔礼道歉；在这次清查当中，屈铭好像没有受到什么牵连，据说老先生不辞辛苦到北京上访去了，要求对自己五十年代受到的错误处理平反，恢复名誉、级别和待遇……
是啊，不管谁死了，别人都活着。活着的人就继续为活着去操劳吧，倒是死了的人，一撒手就抛弃了整个世界。还有谁体验过程墙那种从百丈危崖上跳出去的瞬间呢？那也是一种飞翔，三秒？五秒？在落地之前，他会想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弃世者的念头。没有人知道那是一种多么深的绝望。姬书藤想起一支外国民歌里唱的：“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动荡的心……”他轻轻在心里吟唱着，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几句，忽然觉得悟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向他汹涌而来，海浪一般，鸥鸟一样，汹涌而来，倏忽即去，一转眼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一片空旷的沙滩。
我像神一样俯瞰着这个世界并像人一样置身其中，感受着它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和可笑的荒诞。
实际上，这个世界就是为我一个人存在的，我不感应它，它就等于不存在。领导人替我管理这个现实，亲友们为我安抚情绪，儿童供我喜爱，飞禽走兽、天空大地海洋令我心怀坦荡、深思熟虑。就是这样，我为一切之主，一切因我而在，我若消失，一切于我皆如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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