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水流不曾沿着登梯上过这艘楼船的二楼，不知道上面的飞庐建造得是否如同眼前所见。
他总感觉此船非彼船，在迷离灯火驱散黑暗的那一刻，便开始真假难辨起来。
“桃儿，你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殷水流深深吸了口气，暗忖陷在这般诡异的船上，横竖不过是个死字，此时再是惧怕又有何用。
怎地也要看看是什么妖邪盘踞在此地害人。
再不迟疑的进入船舱。
“可还有其他人？”
灯火在他步入的那一刻忽地大盛，悬挂在楼船外面的一排灯笼悉数亮起了火色。
便是早早便有了防备，殷水流仍然不免心头微紧。
逼仄的过道犹如无人行走的羊肠小径，踩着幽幽泛光的船板往里直去，是给予二楼贵宾乘船的庐舍。
分作两排，可用以分别临窗。
“有人么？”
狭隘幽暗的过道仅有前后两盏灯火照明，空空荡荡无有一人的静谧，让殷水流的足尖再是落地见轻，也可踩着木板发出使人牙齿泛酸的声响。
此声，一如人的心脏，不可停歇的跳动。
再有不停从后方出口传来的疾风卷起发梢，往前起伏出尺长可模糊人眼的条条发丝，让道袍的衣袂也随之一并蹁跹不止。
风声、雨声、心房与脚步一同上下，间中可闻还未上楼之时，便在甲板上曾经听闻到的窃窃私语声。
似有一人在自顾自的喃喃自语，又似有三两人，抑或是无数人的声浪被淹没在风雨声中。
不论是一，还是无数，皆都不理会殷水流的呼唤。
忽地再有哒哒哒的声音。
一下一下。
殷水流的脚步猛地顿住。
起初他还当是外面的疾风骤雨打在船帆庐檐上的声音，待那哒哒哒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持续从廊道尽头传来，一盏灯笼徐徐出现在他的视线前方，于走廊甬道的幽暗中恍恍惚惚的将灭未灭发着微弱的光影。
“谁？”
殷水流的眼瞳剧烈收缩，全身上下的皮毛几乎在这一个瞬间全部炸开。
哒哒哒地再两下。
灯笼缓缓上升，照耀出一张迟暮老人惨白的脸庞，面上的皱纹层层狭长陈皮缠绕也似。
他以浑浊的老眼打量了殷水流半晌。
微微摇头。
“不听劝告的年轻人，你不应该来到此间。”
灯笼再往前来。
哒哒哒。
殷水流此时才发现这个迟暮老翁的足下穿着的是木屐，每往前一步便会哒一声，摇摇晃晃的在行走当中将倒未倒。
“老丈……”
听着老翁隐约觉得有些熟悉的和善声音，殷水流正要询问几句，忽尔咽喉好似给人掐住一般。
他望着耄耋老翁的目光先是生疑，继而慢慢生惧，最后僵硬着身体，立于原地不敢妄动一二。
这个声音……
带着气血两衰的苍老，却仍然可以听得出来，正是出自于在海边梦境里那个拿枪对准他头颅的日本男人。
“此次来的人有些多，不知有几人能回去。”
木屐越来越近。
已可看清迟暮老翁在前面剃光的发髻，那是盛行于日本江户时代的月代头，身上所穿也是黑五纹的江户和服，让殷水流大气不敢多喘一口的是他右手持着灯笼，左手拿着的那柄不可拔出来的勿拔刀。
“不……”
临近殷水流身前三尺之远时，和服老人的脚步忽然停住，微微摇头的叹息说道：“没有一人能够回去，他不会让任何一人可以回去。”
灯色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清晰的照出他满面纵横交错的皱纹。
那是一场异常苍老的脸庞。
没有半点血色。
“愿你死时无痛无苦，就此得到解脱，勿与我一样，死得心有不甘。”
和服男人提着灯笼，垂着浑浊到看不清人的老眼，如同一个在街头巷尾遇到的临家翁，在彼此茶余饭后的寒暄过后，便慢悠悠的要与殷水流擦肩而过。
殷水流紧绷着身体不作任何反应。
“咦……”
和服男人将要提着灯笼走过去的木屐忽地一顿。
他在殷水流的近侧疑惑的抬起灯笼。
此方世界的时间好似就此顿住。
“你是……”
和服男人的老眼瞪得脱框而出，不见丝毫血红溢出，便已是滴溜溜的滚在地板上，剩下两个漆黑空洞的阴森眼眶慢慢凑到殷水流的正面。
灯笼与勿拔一同在他的颤抖里坠落在地。
先是不敢相信的低声轻笑。
然后渐渐癫狂。
笑到面裂了，牙崩了，头骨渗人而现，与之搭配在一起的是还余下三分之二的皱褶老脸。
“我……”
殷水流骇到一腚跌倒在地。
他转而慌不择路的便要逃出走道，忽而后背大沉，已是给那老物一跃而至的阴森森压着，仅是瞬时之间便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滚。”
殷水流肝胆俱裂的一肘打去。
砰的一声。
带着褶皱老脸的头颅当即从身躯上断去，不见半点血迹，也不见老物半点呼疼，反倒是大为诧异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来：“怎地我的头掉到了这里？”
头颅落地滚去几滚，黑漆漆的双目眼眶往上望了殷水流几眼，微微摇头说道：“不听劝告的年轻人，你不应该来到此间。”
无头的躯体将他落地的头颅接回头上。
“真是死了死了，最后时刻却是什么记忆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和服老人在原地失落般的叹息一声，不再看殷水流半眼，足下的木屐踩着他的勿拔刀，也不弯腰去拾取火色已近微弱待熄的灯笼，在哒哒哒的声响中颤颤巍巍的往出口走了。
“他这是……”
殷水流心有余悸的在庆幸着他的死里逃生。
再看着和服男人走到舱口的位置后，往前不过三两步的距离，便忽然消失在灯笼的照耀下，连一点身影残片都未曾留下。
“这个老物去了哪里？”
殷水流心下大惊，正要随着出去看看清楚，忽尔视野前方的舱口灯笼暗将下去，泛着橘黄光色的最后一抹燃尽，与和服男人遗在殷水流身边的灯笼一同诡异而灭。
“怎地变成了这般？”
殷水流小心翼翼走到舱口，眼前所见再非二楼的护栏与一层的甲板，而是与他现在所在位置相同的船舱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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