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潘叟执掌的渡口船只并非是走舸。
不闻多少流淌水声的幽暗河面上，分作三牙的数丈楼船巍然泊在岸旁，可使渡客远远看清辨别的灯笼于风雨飘摇中分置四处，照映出一层甲板上供以贵人摆放步辇、轿子，甚至于马车的专门区域。
“相公？”
殷水流的脚步于临近时顿住。
他没去理会旁边潘桃儿的诧异，在一道道枝条般划破黑幕的光华照耀中，直愣愣的望着前方渡口的幡旗。
那上面有以形似小篆字体写就的三个字。
他看得似懂非懂。
始往渡。
再看持着火把站在三层甲板上的儒雅中年男子，殷水流只觉一丝丝寒气从脊梁升起，好似闻到了两忘居里面的血腥之味。
“潘翁来了。”
听到船上帮身白役的说话声，早已经在船庐里面翘首以待的渡客们探头出来几人。
一名身穿捕快公服的短须男子撑着油纸伞，本在一层甲板上与几匹坐骑嬉戏，瞥见从黑暗中冒雨而来的船差潘叟，便是一阵寻开心的嚷嚷取笑。
“好你个不务正业的老潘头，又在上值期内半日不回的去摸鱼打混。若是我们从盘镇回来之时，没有几两黄酒塞住我们的口腹，回到衙内定要告你一个渎职之过。”
潘叟的副职之一是倒卖符箓的驱邪道人。
主职是县衙差役。
负责渡口事。
“几两黄酒可不够我们兄弟几人下肚，少不得要老潘多准备几条肥鱼，再配以火锅佐料，方好在黯季下酒祛寒。”
另一个胖子捕快位于船舱口嘻嘻哈哈的也来揶揄。
“休要随口污蔑，老朽岂是那等懈怠公事的人，不过是一个寻地出恭的空隙，恰巧为你们碰上罢了。反倒是你们占着分文不予的便利，来来回回从‘始往渡口’乘船过河，老朽若是告到衙上，看你们有几人能逃过滥用公船的责罚。”
接过船上白役递来的一壶粗茶就着便饮。
又指着几名捕快。
“而且你们这般来而复来，实在使人生疑，莫非是遇着邪祟遮眼，迷失在了这‘元年河’上方？”
殷水流不禁在暗中再回望了一次“始往渡”旗幡。
两忘居梦境中的剧情开篇“始往元年”竟与这里的“始往渡”与“元年河”一一对上了。
“老朽这有新近炼制的驱邪符，倘若是别人，必然是少不得一分半毫的。念在与你们同衙为差的份上，便算作八折售予你们，保教你们符到祟去，更有滋阴补阳的种种妙处，端的是童叟无欺。”
潘叟与捕快们打趣惯了，从不忘趁机兜售自己的符箓生意。
不等他取出蓑衣里面的布袋一一取符展示，船舱内传来一个哭笑不得的女人声音：“潘叔父，你近来的符箓生意便这么差么？”
潘叟诧异的朝内拱手道：“覃夫人，你今日已经这般问过我一次了。”
里面有不显恶意的低叱声：“又说浑话。”
潘叟听出说话的男人是谁，老面上满是感激涕零，侧着耳朵确认问道：“卞捕头，你说什么？你是要买符么？若是你要买，折扣可为你再降到七折。”
一个从船尾闻声走来的青年捕快笑骂道：“老潘，你是差钱差疯了不成，连我们捕头的钱袋也要讹上一讹？”
潘叟吹胡瞪眼说道：“你可辱我老当益壮的迟暮之姿，却不可辱我的品行与符术，这是学自二……”
似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短须捕快眼疾手快的过来一把捂着他的口鼻，小心往上面瞥去一眼，低声说道：“船上二层‘飞庐’有绣衣，三层‘爵室’有贵人，休要胡言乱语传入他们耳中惹来祸端。”
手脚不及短须捕快的胖子忙配合着岔开话题掩饰。
“这道人打扮的少年郎是你什么人？”
殷水流站在光线昏暗的地方，面容一时看不清切，与他两臂相缠的潘桃儿裹着乌布，埋首在他肩旁，更是将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在那暗中藏得严严实实。
“见过诸位。”
殷水流带着几分紧张的僵硬，往前几步向着众人作揖。
恰是从昏暗中走至照明地的他，于船上其他人而言，便如看到一轮皎洁无暇的明月破开重重黑云而现。
潘桃儿毫不避嫌的缠着他的肩膀不放，让几个家有妻室的捕快忍不住暗叹世风日下。
待看到她从蓬松的乌丝中显出的惊人之姿。
清纯与妩媚各入人眼。
“老潘。”
短须捕快微微错愕，竟于心中升起难言的妒忌情绪。
也不知是羡男还是慕女。
挣脱遮口之手的潘叟连着往甲板上呸呸了两声，再移往殷水流夫妇旁边一站，面上也不见恼的说道：“这便告诉你们我为何差钱。”
他满面炫耀的指向殷水流。
“我家招有孙婿，天予姿容一等一，忠孝廉礼一等一，便连去勾栏瓦肆的本事，也是与老朽年青时候一般无二的一等一，实在是承我道统，扬我门楣的不二之选。”
得意洋洋中全无一点难为情。
众人此时再看与殷水流湿漉漉的头发缠绑在一起的绯布，无不暗道这年轻道人果然不亏为是勾栏常客。
“只是我六百文的少少月俸，着实是有些跟不上勾栏姊儿对他的索要，你们又不照拂我的小本生意，我怎能不差钱。”
便是当前的情形对于殷水流而言有颇多诡异之处。
他此时也不得不羞愧捂脸。
这软饭……
怎么能吃得这般世间罕见。
“小侄女平日里见到叔父们，还害害羞羞的遮面蒙纱，从来不与我们多说话，不曾想竟生得这般如花似玉。不过她与你家孙婿成婚，我们竟是没有一人知道，你这当祖父的人是怕我们凑不出份子钱？”
几个捕快转而不满起来。
船舱里的卞捕头于这种取闹里提着佩剑走了出来，善于奉承上司的短须捕快忙疾步将油纸伞遮来，再亦步亦趋的在侧后随着。
他本以为卞捕头也要说道隐瞒不报的潘叟几句，却不曾想到卞捕头步行而去的注意力全在殷水流夫妇身上。
“你们……”
仔细看清他们夫妇使人大为惊艳的面容，卞捕头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有所顾忌的欲言又止。
他最后指着的骄傲于勾栏往事中的潘叟：“待我从盘镇回来再来与你好生说道说道。”
待要回庐时又说道：“黯季出行人少，已近未时，休要再磨磨蹭蹭的等着其他渡客了，误了船上贵人们的行程，便是县尊在这里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潘叟道了声好。
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蓑衣里取出布袋，打开一角露出密密麻麻的符纸说道：“卞捕头，你月俸所得比我多出近千文，与我又有通家之谊，好坏买一张符箓贴在床榻，也好保你雄风不萎。”
饶是卞捕头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斥了一声老不修，再赠送一字。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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