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忽然有水声，苏晟回头便看见皇帝坐了过来，正为他满上酒，苏晟诚惶诚恐：“皇上，如何使得。”
“何必这样见外。”皇帝笑着斟满两盅酒，放下酒壶，顾自饮着，“中秋团圆夜，你却回不得齐仓与亲人团聚，不会怪朕私心将你留下吧？”
“……臣不敢。”苏晟忙道。
“是不满的，只是不敢？”
苏晟自知说错了话，只得解释道：“……不是……这阵子昙姐去了庐州，现在齐仓……也没有很亲的亲人了。”
皇帝闻言，困惑的皱起眉头来，问：“你母亲呢？”
苏晟垂下眼帘，道：“那次瘟疫……她，她过世了……”
闻言皇帝有些始料未及，伸手拂上他的手背，道：“抱歉，朕不知道。”
“……”对方的手心温度叫苏晟怔了一怔，尽量自然的抽出了手来。
“对了，你记不记得那次在山神庙？”皇帝并未在意，十分自然的转移了话题，“朕在神龛后小憩，忽然听见有人来了，本以为你们歇一阵立刻就走，你却跪在神龛前说了好多话。那时你把自家家底都掀了一遍，记得么？”
回忆起当时的满腹怨怼，苏晟不禁哑然失笑：“人穷志短，当时满脑子就是府里下顿吃什么，皇上见笑了。”
“其实朕想说的是，你爹和你娘，很像朕的父皇母妃……”
苏晟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对方的一脸认真却不像是开玩笑。
“糊涂而暴戾，喜怒无常，贪恋美色，只喜欢听奉承话，一句劝和指摘也听不进去。”
真是一字一句都形容到了点子上，苏晟深表同意的连连点头，却听得杏花君笑道：“朕说的是先皇。”
“啊。”
“至于朕的母妃，在朕很小的时候她便不在了，朕只记得她的温柔和明艳动人，还有待人那莫名其妙的善意。”
苏晟垂下眉毛，这寥寥几句，明知是皇上在形容锦荣皇太后，苏晟却还是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即便再难的时候，也未曾更改本心。
“苏晟，龙生龙，凤生凤，其实咱们俩也很像吧。”
一直倾听着的苏晟终于抿了抿嘴，既然皇帝同他如此开心见诚，他也觉得自己不该隐瞒，于是如实道：“皇上，臣不这么认为。”
“哦？”
听苏晟这话，杏花君的脸上有些诧异，隐约透着不高兴的神色，而这正是苏晟想说的。喜怒无常，这四个字又怎不是在形容皇上自己呢？难道他没有察觉自己是如何的阴晴不定么？壮着胆子，苏晟道：“皇上，臣以为，您更像您的父皇。”
话音方落，杏花君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一般用杀人似的眼神狠狠的瞪着苏晟，方才对话间的闲适立刻荡然无存，苏晟自知多言，便偏过视线，不再开口了。
过了一会儿，像是察觉了自己的反应正如苏晟所言，皇帝才渐渐强压下怒气找回了理智。
其实心里很明白，苏晟并没有胡说，暴戾易怒，自己在旁人眼中也同那个昏君没有差别，到最后，自己竟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他觉得嘲讽，却笑不出来。
“……你能有幸与母亲一同长大，朕却没有。”皇帝目光沉沉如此说道，说是有幸，但他口吻里并未生出半点羡慕来，“过去所有的一切，成就了现在你面前的皇帝。朕不讨厌自己。”
过去的一切磨难成就了如今的自己，而苏晟？在母亲的呵护下简单而天真的过日子，养出了一副古道热肠，可他又过得如何？在自己捡到他之前，他几乎穷途末路，过得连狗都不如。
“皇上，臣不是那个意思……臣只是觉得，只要平日里留心，完全是可以改掉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苏晟自己的切身体会。苏晟自问脾气也够不好的了，遇事总突然炸开乱发脾气，连季桃花也时常被他闹翻脸，可如今也算知错能改，有所收敛了。
“为什么要改？倘在屋檐下，就必须低头，为何非得学会低头，而不试着走出屋檐去？在朕登基前，有几个人在乎朕的喜悲，可如今，全天下的人却也不得不看朕的脸色行事！”说到这，皇帝突然恍然大悟的笑了，“苏晟，朕明白了，这便是你我之前的差别，你适应境遇，而朕只改变周遭。”
“……”苏晟听着这歪理，险些就要被带进去了，可想了一想，自己若是不求变，那身边的人凭什么一直忍受呢？恐怕到最后身边只会再也没有一个人了罢。如此一来，苏晟便彻底想通了，杏花君改变周遭，而他也确实办到了，现在他身边永远不会缺少忍受他的人，因为他是一国之主，九五至尊啊。雨露雷霆皆是君恩，愿意无条件忍受他的人太多太多了。
苏晟不再想在此事争论，于是偏过头去看向回廊，透过尽头那镂花的石窗，依稀可见林大人与周大人的身影，两人似乎聊完了，正抖抖衣袖往回走。周大人的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林大人却不知为何有些慌乱。
见两人回来，杏花君笑道：“聊些什么呢？还偷偷摸摸的。”
“……”周颀回避了皇帝的视线，回答得体得一丝不漏，“只是刑部的一件公事，怕扰了皇上的兴致。”
林大人闻言回过神来，也点头附和。
苏晟隐约觉得二人的神色有些奇怪，尤其是林大人，之前饮了酒奏琴时，脸上还红扑扑的，这会儿却青白着脸色，汗湿了鬓角，显得极为忧心忡忡，于是颇为在意的多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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