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易水身着盔甲，里面是纯黑外衣，除了头发散落了几缕外，只觉得略显狼狈。此时却大半个身子靠在了柳亭身上，毫无刚刚腥风血雨的气派。
柳亭心中大骇，仔细巡睃一番，才察觉衣袍处被利刃划开了几刀，后背应当是中过一箭，而后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只是黑色外袍看不出血迹，摸上去却湿漉漉一片。
柳亭立刻将包袱取下，用剪子剪开衣裳破口处，这才真正地看清了伤口。手臂处伤口极深，依稀能见骨头，鲜血止不住地外流，只是血色正常，应当是没有毒。而后背的剑伤要严重得多，长剑顶端做了弯钩，拔出去时拉扯走了整块肉。
顾易水的额头沁了薄薄一层汗，全身上下每一处不疼。只是战时难以察觉，现在放松下来骨头缝里如同千万只虫子。
柳亭动作娴熟，像是重复了千万遍。
清洗、上药、包扎。
每一个动作都熟练无比。
顾易水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发现他的双手几不可查地在颤抖，垂着眼眸，始终不与自己眼神对视。
顾易水暗自叹了口气，转过头问周敬之，语气格外轻松：“现在还剩下几批马？”
“十六匹。”
“嗯，”顾易水轻轻点头，“先安排伤员回去，其余人押制俘虏往回走。只是现在马匹不够，可能得辛苦柳大夫和我挤一挤了。”
周敬之在一旁脸都黑了。
马匹再少也少不到将军身上去，哪里需要两个人同骑一匹马的？周敬之刚想反驳回去，霎时对上了顾易水的眼神，到了喉咙的话又给吞了回去，心里骂了两句，脚底抹油般先跑为敬。
可是柳亭也不傻：“可副帅刚不是说有十六匹吗？”
顾易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无赖：“且不说伤员回去，柳大夫不在有多麻烦，就说伤员这么多，能多送一人回去便送，难不成，柳大夫是不愿意和顾某呆一起？”顾易水见柳亭愣住，继续得寸进尺道：“没想相处了些时日，我俩隔阂如此深，有什么不满的，柳大夫直说便是。”
“啊？”这口锅简直天降，砸得柳亭有点懵：“我不是......”
“不是就好。”顾易水没等他把话说完，立刻拍板子：“我这全身都是伤的，一路上可能得劳烦柳大夫多加照顾了。”
柳亭被顾易水这样一闹，又加之伤员众多，忙地脚不沾地，先前的情绪全然消散了，一直没反应过来。可等上了马，又立刻明了了顾易水的心思。
倘若马匹不够，医者留下反倒能照顾伤员，哪有非要他回去的道理。再者，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就算是善用马匹，顾帅和人同骑一匹马，传出去简直不像样，哪里需要用这种方式消散隔阂的？
除非......
除非是刚才自己情绪不佳被他发觉，换着方式安抚自己罢了。
想到这，柳亭暗暗埋怨自己。
原本是来帮忙的，怎么又添了麻烦。
思及此，柳亭侧身，准备下马，只是左脚刚踩在马镫上，一身影瞬间出现，仿佛识破了他的想法，顾易水右手抓住鞍桥右侧，一脚蹬地，两臂用力，轻跨过马体，一手抓住马缰，便将柳亭牢牢锁在怀里，坐在了马鞍之上。
没等其他人，左手收拢缰绳，双腿夹紧马肚，马匹清叫一声便快速奔驰起来。
走出几里后，此时顾易水才如明知故问：“柳大夫刚是不是要下马？”
柳亭：“......”
自知想法被戳破了，柳亭也不再提，只是他还记得顾易水的伤势，颇为担忧：“顾帅伤口才处理好，还是谨慎些得好。”
顾易水没有应，马匹慢了下来。
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却与来时的心情全然不同。山峦起伏，雾气弥漫，低矮的树木零零散散地分布。石砾堆积，这片土地混沌不清，柳亭不知晓方向，也辨不清去路。
只能听见耳侧的声音，喑哑，似是裹着密不透风的情绪。
柳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来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撕开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心扉：
“上次的话，我还没说完。”
顾易水像是被惊雷劈到了心弦，双唇微开又合拢，说出的前几个字却没有声音，轻咳几声。
顾易水就在柳亭的身后，马背上摇晃不定，偶尔能碰到他冰冷的盔甲。但是双臂环住了柳亭两侧，呼吸的热度从上方传来，柳亭只觉得全身发麻。
这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像是轻轻往后一靠，就能落入怀着。
柳亭转过脸去看他，因为离得太近，两人看彼此都有些模糊，反倒是呼吸的声音和温度格外分明，像是尘世变成了以马匹为天地。昏暗的四周里，只能看见对方眼底的一点光亮。
他略略后靠，隔着衣衫亲近了顾易水。
半晌，终于挤出了“心悦”两字。
“你别说，那个小神医看着年纪轻轻的，医术倒是真的了得，不到一月几乎把所有伤员都治了个遍。”周敬之一边喝酒一边扯着个嗓子说。
顾易水抬了抬头，问：“所有伤员？”
“除了丧命难以挽回者，不管轻重，听他们说，都看了个遍。”
顾易水没再说话，继续看着绘制好的作战图。
上次大战，死者上千而伤者难计，不到一月便能照顾周全，怕是日夜不分地看病救人了。顾易水看向了窗外，夜幕合拢，此时已经丑时了。秋意袭来，北方的深夜温差更大，和泛着寒光的将服一起更添了一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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