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乎乎的汤入口，从喉管熨帖到肠胃，呼噜呼噜扒掉半碗，肚膛里总算填进了维系生命的燃料，童迩世搁下碗，又摸出小手枪。
“童爷，你，不正吃得好好的-”老丁满头的汗还没下去，又冒出来一层。
“买菜的钱还有吧？”童迩世伸出另一只手，摊平为掌，“我想吃糕。”
老丁愣了，这，这童小爷想起来一出是一出，哪是个好伺候的主！“您想吃啥尽管吩咐，我跑腿就是了。”
“给钱！”童迩世这次的手枪没有一点威胁，点啊点的，雨前低飞的小蜻蜓样，“还有坐车的钱！”
老丁差点憋不住笑，别看童小爷吃香的喝辣的，睡缎的穿绸的，敢情口袋冰凉连一个大子都掏不出来，他一个厨子腰里还叮哐着买菜钱呢，赶紧从腰里解下钱袋送上。
童迩世半点也不贪，真的拿了点小钱，把钱袋和枪一起给了老丁：“待会那老黄狗回来，说这枪是你从我手里抢下来的，我看了他卧房的信，发了疯。”
“童爷，您这是？”老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童迩世脚底抹油，比泥鳅蹿的还快，转眼到了门口。
“哎，你去哪儿啊，童爷！童爷！”老丁追在后面喊。
“江边！”话音未落，童迩世已没了踪影，他才不管老丁把话学成什么样子。
双脚迈出了门，仿佛两团火从脚底板下冒，急急地踩灭，童迩世越跑越快。
不知不觉已是冬天了，在他意识中，还停在跑跑动动、薄衫尽透的夏末秋初，血腥味泛上嗓子，童迩世扶着墙，踉跄几步停下来。
人来人往，街上热闹的很，没人注意他。吆喝的仍在吆喝，酒幌子懒洋洋地，得着风才动一动，小巷子无人的青石板路上，几头灰扑扑的家雀蹦过来踱过去，它们叽叽喳喳吵闹着，反而成就了一片安静。
童迩世顺着墙滑坐在地上，盯了那条幽深的小巷子许久，耗子有洞鸟有窠，头顶三尺屋檐，他却无处栖身。自嘲地笑了，自己太天真了，和黄鹤宜那老不死的还没过两招就输了。美色上位不是正途，一开始他便走错了。错也来得及纠正，趁现在钻到那深深的小巷子里，人来鸟去，远走高飞。
哪怕要饭，赤着脚也要走到地图上标注的赤色区域！童迩世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没有什么异常，可以逃！
单手撑地爬起来，童迩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魔怔了一样，瘸着压麻的脚往巷口里挪。巷子深处的某一扇门里，可能有汤水，可能有被褥，可能有亲友，还可能有那个不叫“童迩世”的“童迩世”。
玩闹的家雀们没有飞开，只是远远地让开一条路让童迩世通行，有一两只歪了头，看童迩世的背影没在巷子尽头的阴影中，才归到群里聚成团。
黑色大衣卷起半只衣角，便帽遮住了脸，因这陌生人匆匆又沉重的脚步，家雀们齐齐飞上天，旋了两圈，落回房檐上，看着陌生人如寻血猎犬般寻踪而去，步履成风，手握在口袋里，顶得衣服凸出一块。皮鞋踏在石板路上，足音在小巷两侧的墙上碰撞，搅混起来像是某个躲藏起来的人在击掌，声声急，声声快。
击掌式的脚步停了。
“咯噔”没铺平的青石板响了。
可见的巷子尽头，童迩世腋下夹着两刀草纸，一手捏了若干支香，布鞋踏着青石板，一路无声。
在狭窄的巷子里，童迩世侧过身子让行，陌生人匆匆抬了抬帽子致谢，皮鞋声又响起，没入他来的方向。
“珠卿兄，珠卿兄，珠卿兄-”
江边无人处，童迩世亮开嗓子叫起来，声脉单薄没及江面就被团风卷了去。
苍山白水，江岸镶黑，有人纵火把江边的蒲苇残根都烧成了焦黑的灰烬。童迩世燃起一支香，白日里看不见盘旋上升的香烟，风烈烈，只看见一截一截香灰往下掉，落到手上方感觉烫。
寻了几块石头垒起来，把香插上去，童迩世盘腿坐着，一支香燃尽，祭奠词还没想出来。薛翰遣姓何名何，祖籍哪里，排行第几，可有父母安在，可有亲朋尚存？他留过洋，师承何处不知；如今他死在何处，对童迩世而言也遥不可及；黄泉路上，魂兮归来，可是，他还有翰维先生，不知道舍不舍得回来。
续上一炷香，童迩世轻捶跪麻的脚，又想了半晌，膝行几步，凑近了下降很多的江面，朗声对水面说：“江通海，海通洋，中国外，天一方，世间之水，终究相遇，谓我之友，天阔情长。”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撑着膝盖站起来，童迩世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了，续上香，天色渐暗，江中露出的石头愈发显得白。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烟，童迩世又挪了个方向，挡住风，那香烟才袅袅地升上来。童迩世乐了，问：“你是支香，还是个越洋电话不成？”
香烟细细直直的，好像真的回应了童迩世，“那，叫密斯特薛听电话。”童迩世点点头，继续说道：“你不行的，得知道他在哪里才能拨通电话。”调转了头，望向天，“现在，他在哪儿呢？”
风把烟吹的摇晃，红光一闪，一截灰白的香灰掉落他脚上。童迩世拍了拍，鞋面还留了个浅浅的灰印。突然笑了，脑子里刚想起洪承畴降清的故事来，同为汉人的范文程前去劝降，看到洪承畴多次将落在衣服上的灰尘掸去，便认定他不会真的寻死。最后果然借坡下驴，跪地称臣。
倒卖军火的那次，事件多发摩擦不断，初次出门的童迩世很是惴惴不安，惶恐会动起手坏了最终大事。薛翰遣对那帮子喊着“忠心不贰”的人嗤之以鼻，从另一面点拨他：凡事不要看纷繁的表面，根子是利益，除非另有所图，一个人怎么都不会做让自己失利的事。
薛翰遣自愿到美国去，性命和他内心深处的东西比，他做出了选择。童迩世松了一口气，能直面生死的，真男人。
那害死薛翰遣和翰维先生的，无非争权夺利的另一个密斯特洛尔德。
童迩世指甲掐入掌心，能掌握薛翰遣行踪，让他落地就被杀手找上的，还能继续合作得到好处的，得到最新最详尽资料的，是黄鹤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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