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彩色照片，
乍看有一个亮亮的星点，
很是显眼，
是薛翰遣一颗瞳仁，
阳光直射下的琥珀色，
却凝固了，
阴影里，赤而粘的血泊仍在蔓延。
喉结急速动了动，童迩世按住胸口，胃像吞了冰一样剧烈收缩，恶心干呕升到喉头梗住了，变成一长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从握着照片的手开始，颤抖发展到全身。
那颗涵着光的瞳仁，在童迩世的眼里由清晰到模糊，童迩世闭了眼，疯狂地摇头，仿佛可以摆脱耳鸣。
童迩世咬在自己手腕上，使劲把水汽从眼里挤出来，视野从模糊慢慢变至清晰。
薛翰遣歪卧在浅色地板上，阳光透过撕裂的百叶窗投下一个长而尖的三角形阴影，半边脸明亮，颧骨下方一道划痕凝着一线红，半闭半合的琥珀色瞳仁蕴了金黄的阳光，尤含一枚星。半边暗影中，纯黑的瞳仁，灰白的脸色浸入赤红的血泊。脖根张开一张突兀丑陋的血盆大口，正是它，吞噬了薛翰遣的生命。
童迩世想去摸，他想摸摸那血是不是粘的，他想闻闻是不是腥的，他想触碰薛翰遣是不是冰冷的，他想进入这照片，哪怕照片里的空间是空寂缄默的。
不知是谁在操纵他的身体，仿佛灵魂出窍，童迩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从地上坐起来，报纸、验尸报告、照片捡拾起来，还下意识地在桌上码齐了，塞入信封放回原处，浑浑噩噩回自己房间，抬脚跨进门的一刹那，魂灵忽的坠入身体，“啪”地摔在地上。
“你是个爷们，淌猫尿忒丢人！”童迩世趴在地面上，对着黑洞洞的床底，压着声音喊出来。脸埋入衣袖，像一条僵死怪异的虫在地上趴了半晌。
直到采购回来的老丁把他扶起来，童迩世踉跄两步，在床上坐稳了，戾气上脸，直接喝问：“你是哪头的？”
老丁吃了一惊，然后又笑着问：“童爷，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童迩世现出一副不应在小夫人身上出现的犀利，眉剑目刀，咄咄逼人：“说！”
老丁还想打马虎眼：“什么哪头哪头，东家哪头我哪头啊。童爷，你瞧你，怎么了这是？”
童迩世哂笑一声，从枕头下抽出枪，得益于某位严师的魔鬼训练，飞速上了膛，指着老丁，一字一顿：“我是认真的。”
老丁慌了，急忙摆手：“袍哥会的，袍哥会的五爷，因为我汤水烧得好，把我荐给洋人做饭的。”避着枪口，又求情：“童爷，童爷，俺就是个做饭的，别的啥都没干过，啥都干不了。”灵机一动，搓搓手，把薛翰遣搬出来了：“童爷，您想啊，是薛爷，薛爷把我荐过来的，不忠不义的人哪有到您府上做工的福分。”
“哦，”童迩世没有收枪，口气倒缓和了很多，“那，薛爷的车给谁开了？”
“我哪知道啊。”老丁脱口而出，话说出来感觉有些不妥，“秋分那几天，美国来了另一个密斯特，嗯，就是翰维先生的什么哥，把原来伺候的人全打发了。”
“全打发了？”童迩世收了枪。
老丁松了一口气，接着点头：“全打发了。”
沉寂了小半会，一股戾气从童迩世眼底升上来，问道：“一个都不留？”
“嗯，是，一个都没留。”老丁赶紧附和。
童迩世咬起牙来，又重复了一遍：“一个都不留！”
老丁觉得这不是问话，这节骨眼上应该在童小爷面前痛骂洋人，可是黄老爷跟新来的洋人还挺热乎，刚到黄府做工没几天，不知深浅说什么都不好。黄府上吃饭的人少，活也少，采买东西很是大方，比伺候杂七杂八一大家子人好多了。于是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讷讷地站着陪了一会。
老丁暗地庆幸没小看童迩世，有薛翰遣这个能训主子的管家在前头，后头的童迩世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别看一直病着，娇滴滴跟个姐儿似的，那是没见过他拔枪的狠劲，他老丁在世上活了几十年，刚刚真信了童迩世会扣下扳机。
童迩世此刻脑子里乱得很，他竭力回忆着，试图用时间这条线把他和薛翰遣见面的一次次都串成串，可是每幅图像都在他眼前乱晃，挨挨挤挤争着往前拥，让他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他想生气，想暴跳，想发泄，想痛骂黄鹤宜老不死的谁愿意当小老婆，想拿起枪冲出门掀了洋人的鸟窝，一拳捶在床上-但是-眼前金星乱冒。
恍惚着童迩世扭头对老丁说：“给我弄点东西吃吧。”扶着额角补充道：“先来碗糖水我缓缓。”
老丁一拍脑袋，把水果罐头拿到厨房开了，连汤带水倒碗里，插上调羹给童迩世送过去。
童迩世吞了两口糖水，突然记起厨房里他的半成品，问老丁怎么补救。
做菜算问到点上了，老丁算了算，短时间炉火上不来，菜没法出，干脆把童迩世的半成品做成汤面条，口蘑腰片打卤，热热地来一大碗，撸着袖子去忙活了。
舀一块水果小口嚼着，童迩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食不知味的感觉，感情上他正在悲伤什么都不想吃。理智上，特别是身体告诉他，不吃就得倒下，纵有雄心万丈，他先败给了自己。
勉强咽了几块，越觉得甜腻，可能来点咸口的汤面会好很多，童迩世把碗放到小桌上，脑子里仍乱糟糟的，曲肘收手，碰倒了保温瓶，钢瓶骨碌骨碌带倒了花瓶，“哐”，童迩世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花瓶一起碎了。
老丁带着满手面赶过来收拾，清扫花瓶碎片，捡起那束枯萎变黑的花，“哦”了一声，原来束着干硬花茎的是一条长长的素银链子，末尾栓了一枚戒指，戒面饱满圆润，阳光穿透陈年花雕的色泽。
“这不是薛爷的戒指吗？”老丁也认出来了：“”拿起戒指对着光亮处看了看，“哎呀，活胆的，乖乖，值钱得很，他使这个来绑花啊。”
童迩世接过戒指，不用数，一大两小，三滴水，的的确确是薛翰遣的爱物。他记得他扒着薛翰遣的手看，薛翰遣变换着角度给他看，他不耐烦了，三滴水有什么好看的。薛翰遣摸着戒面说，当你我都不在了，亿万年前的三滴水还在，带着最能静心。又凑到童迩世耳边说，洋人罗曼蒂克得很，信这是波罗的海的眼泪。你知道咱中国人怎么说的？
童迩世变换角度，学着薛翰遣的手势摸上戒面，好像真的有静心作用，他低声跟着脑子里活着的薛翰遣说：“虎死精魄入地化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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