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阳光晴好，窗口透射出来的光束里弥漫着烟尘。
叶世臻午睡醒来，唐桂芬还躺在床上，眯愣着眼问他，“干什么去？”
叶世臻从衣柜里挑一身软缎马褂，蹬上素锦布靴，说道，“老祖宗病了去看看。”
唐桂芬一翻身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我看你是去看你的大少爷，不知道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嘴笑的都合不拢。”
叶世臻说，“老祖宗面前，我不笑难不成要哭。”
唐桂芬嗤笑一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地说，“嗤，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就怕老天爷作弄老实人，到头来白给别人养十八年的儿子。”
叶世臻系盘扣的动作滞住了，脸色也阴沉下来，一提到这件事情他就生气。本来他并无在意，唐桂芬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叶梵生到底是苏茉与顾幼青珠胎暗结弄出来的孽种，还是他自己的骨肉？顾幼青自持清白，苏茉儿已死，死无对证！他愈想心里愈发难捱，看见叶梵生总觉得颜面无存，恼得咬牙切齿，老祖宗一口咬定这是叶家的种，他还是不能心安，他越看越觉得叶梵生一点儿不像自己。
唐桂芬又说，“他还真是个窝囊废，都送进洞房也能让人跑了，还把老祖宗给气倒了，这样的人也能成气候？你还是多想想你的文熙、文锦，小小年纪替你奔波操劳，哪个为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子。”
叶世臻被她嘟囔的不耐烦，高声说，“行了，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玩麻将逛公园还知道自己是为娘的！”
唐桂芬翻个身嗔了一声，“赶紧去看你的便宜儿子吧!”
叶世臻压着怒气出了门，唐桂芬起床梳洗一番敛妆上粉，不和叶世臻置气，找自己在外头的相好去。
叶家老宅里下人们忙碌了一上午。听叶梵生说，新娘子逃婚了，老祖宗赶紧派人去南区老秦家找人，哪知秦坤早把房子押给了一个乡绅，自己带着家眷携了他们的彩礼钱跑了。这都不打紧，祖传的簪子也被卷跑了。老祖宗一时想不明白，眼看着新娘子进了洞房怎么就逃了？他们悔婚倒像是叶家高攀了秦家！下人说赶紧去报官，老祖宗捶胸顿足说：说出去是叫外人看叶家的笑话！不能报官，派人四下去找。一个时辰就等的人心焦气燥，老祖宗一个急火攻心气昏过去。
叶梵生跪在她床跟前守着，泪流满面，早知道老祖宗会这么生气，昨天夜里说什么都要出去找人，现在悔之晚矣。
叶世臻进屋的时候，叶梵生还在懊悔哭泣，抬头就看见叶世臻怒瞪着自己，那眼神里有怒气冲天，扎在他身上冰凉刺骨。叶梵生颓然站起身，依礼作揖，“爹，孩儿不孝……”
这话刚毕，叶世臻雷厉风行甩手扇了他一耳光，“没出息的东西！滚出去！”
叶梵生的眼泪又泛了出来，一滴一滴争先恐后地往下掉，叶世臻若是看见他哭又要生气，叶梵生头也不敢抬，腿也跪麻了，只能垂着头麻木离开。
叶梵生出门的时候撞到了叶文锦，他手里的汤药差点泼在自己身上。叶文锦看见屋子里的叶世臻，想必哥又挨了打。叶文锦把汤药放在桌子上，双手**裤兜里，微微俯身，对叶世臻吊儿郎当地说，“哥给老祖宗熬的药，不想人死赶紧给喂了。”
叶世臻猛地一拍桌子，汤匙撞的瓷碗咣当响，又迸出几滴药汁溅在桌子上。他斥道，“兔崽子怎么说话呢！”
叶文锦仰着脖子左右“喀吧”两声，漫不经心地说，“人都让你赶走了，你不喂难道要我喂？”
叶文锦追在叶梵生后面出了门，徒留叶世臻在原地气的胸膛急剧起伏。
叶梵生进了书房插紧门鞘，躲在房间里哭泣。脸被打肿了，沾了眼泪就蚀的炙疼，他只能不住的擦眼泪，把眼睛也搓的肿胀酸痛。
叶文锦在外面拍门，“哥，你先出来！这事儿又怪不着你，都是老祖宗她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你别不理我啊！怪我！怪我成吗？！你总得让我进去给你认个错！”
叶梵生向来唯诺怯弱，他很少也很难对人对事生气，但是这一次他真的生了叶文锦的气。他生起气来也不像叶世臻那样暴戾，只是保持沉默，所以任叶文锦百般口舌都没有用。
叶文锦实在没辙，对着门踹了几脚，叶梵生还是没有搭理他，叶文锦转身走了，嘴里骂道，“妈的犟种！”
叶梵生不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里多久，只是房间里已经黑了，一幢幢书架的阴影包围着他让他窒息。昏暗的哀愁里，他仿佛在窗框上看见一个影子，还有臆想的月影般疏淡的眉与目……
叶梵生四岁就没了娘，现在娘在他脑海里只有些残存印象，她总爱穿一身古旧的白色缎袄，上面纹绣了浅淡的花纹，总是笑微微的模样，仅此而已。
叶梵生鬼使神差地想要摸到那个比昏暗还要暗的影子，他打开门只看见天幕翻着的乌金云朵，是晚霞，隐约还有些晚风，那一点儿影子完全消失不见，他失落的走回去想点上灯芯给自己一点温暖。
随即伴着吱吱的开门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哥。”
叶梵生转头看见叶文熙披着霞光站在门口，远空依旧是翻滚的金乌云浪。灿烂的晚霞光芒中，叶文熙成了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又不是完全暗黑，他的轮廓镀了一层微凉的金红色。
叶梵生放下油灯，掩藏起哀伤朝他走去，“文熙，你不是月底才能回来吗？怎么……”
两人走到廊上，趁着傍晚若有若无的光，叶文熙看见叶梵生的眼肿的不像话，便用手指撑着他的眼皮给他吹了一吹，“眼皮怎么肿成这样？”
叶文熙很少同自己胡闹也很少这般亲昵，叶梵生向后退了一步揉揉眼，脸上浮了一个敷衍的笑容，“没事，被臭虫叮了，待会儿就消肿了。”
“后面的事我交给周叔了，本想提早赶来祝哥哥新婚燕尔，哪知道出了这样的祸事，不必伤心，以后看人看准些便是了。”叶文熙搂着叶梵生的肩膀往外走，“我捎了好多酥糖给你。”
叶梵生有些犹豫地问道，“老祖宗醒了吗？”
叶文熙笑着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醒了，刚喝了些粥。”
叶梵生心里抒了一口气，语气却又比刚才更加犹豫了，“那……爹……爹他……”
叶文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就算在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事又不怪你，他总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动手打人。”
叶梵生心想叶世臻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和洋人领事友好结交，他自认挨打也非无缘无故，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偏是会惹他生气、惹他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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