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花绕砌，荒草成窠。声林虚籁，沦池灭波。
平日纵喜嬉笑怒骂的孙鹤逸此时一语未发，只举起一支金沿葫芦，将奄然无息的紧那罗收入其中，在两个神情凝重的道姑偕伴下离开了。
青青跪坐于石间，目光涣散，看着孙鹤逸离去时还试图伸手劝阻，不想一个前倾，喉中涌出两口脏血来，便不管不顾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不见了谛闲与陈大猷。
山坳石潭、斜谷幽窦间，唯余迈古之修竹，矗天之危木。天光暗暗，晨雾漫漫。
一位白霜仙子纶巾鹤氅，托足瞻眺，向她走来。但见仙子姿态轻盈蹁跹，面貌如莲萼天然，冷冷沉沉，不似凡尘俗物。
当得近处，青青才认出仙子真身。
“你是……沈二公子？”
沈复临颔首：“怎么，不唤我姐姐了？”
青青顿了顿，这才醒悟：“二公子，这番苦心积虑，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沈复临乃仰翳乔木，轻叹道：“你又猜出来了？”
“想来昨夜的谢必安大人，也是二公子幻化的吧。”
沈复临笑应：“是。”
“二公子与我哥哥相交，也是为了将他引自此地。”
“是。”
“我哥哥所受师命，也是二公子嘱托的。”
“是。”
“二公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小姐。”
沈复临轻叹：“不是。”
青青冷嘲道：“不是？难不成还是为了普度苍生？”
“贫道访游人间数十载，至今仍未明了，普度苍生，是为何解。”
“因果报应，惩恶扬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为正解。”
“善恶之分，由谁来定？神？还是佛？神佛之论，人皆信之么？人不取信，自有定论。人无定人，千人千面，各有偏颇，如何裁决？”
“二公子……”
“也罢，贫道今日不是来与夏姑娘论法的。”
“那是？”
“药医不死病，道化有缘人。夏姑娘，你我如此有缘，你可愿拜我为师，随我修行远游？”
青青却转而冷笑：“然后为杀了萧存意的沈大小姐作伥吗？”
“所以，你不愿？”
“除非我已明了沈大小姐杀人养魔的深意。”
“连我都不能明了，又如何转告于你呢？”
青青便不再说话了。
沈复临长叹一声，向青青伸出晶莹玉润的左臂，似欲扶之。
青青没有去接，只是漠然地唤了一声：“二公子。”
“嗯？”
“为什么一定要是萧存意？”青青年轻稚嫩的面庞流露的满是落寞无神的眼波：“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求求你们了，你们想怎样都好，只饶了他罢！他只是一庸俗不堪的凡胎，与你们的宏愿壮举不会有任何干系，让他回来吧，只要让他复生，我什么代价都愿付出！”
沈复临黯然道：“夏姑娘，你可记得萧解元初死时，对你说过什么？”
“他……”
“他初死时，是不是对我阿姊满怀质疑？”
青青大愕，没想到沈复临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他……是……”
“此次回魂，他是不是忽然又变得对我阿姊深情款款，再无疑虑？”
“……”青青几乎已答不上话来。
“萧解元生前性情敏感多疑，冷僻善诮。此次回魂后，他性情又变得如何了？”
“是，是……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阿姊，早已放下他了，不肯放下他的，另有其人。”
青青垂思片刻，急得抓住沈复临裙角泣泪道：“是不是赵娘娘！是不是！是不是萧存意的生母要害他！我知赵娘娘与沈大小姐的渊源，只是不知他二人过节！二公子，你既无所不知，便都告知我罢！我等不及了，我再不能失去萧存意了！”
沈复临叹道：“夏姑娘，若我告知你，你所眷恋的，只不过是一缕残思，你可听信？”
青青只是大哭着：“天下哪个弃妇的情份不过一缕残思，可就是凭着这一缕残思，弱妇亦能覆命而为！二公子，你就告知我真相罢！怎样才能救萧存意，他的尸身又在何处？”
“夏姑娘，你这又何苦……”
“我不苦，我不苦……只要能还我萧郎，我什么苦都不怕受！”
沈复临幽幽道：“我阿姊已将萧郎还与你了，夏姑娘，你还猜不透么？若非我阿姊，萧解元早入了赵娘娘的魔化。你放不下尘缘，就回去罢，陪着他，好生过活，有些事，你不想问，就莫再过问。”
青苍迷烟中，青青只听得几句奇怪的呜咽之辞，诸如“幻灭处，谁人惜，且不如暂留住，天将晓，痴心错负”之类的，便也恍恍惚惚随之去了。
“青青，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若我迎娶的是你而不是她，我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也许我最多做到了六七品的小官，然后因与官场不合，又无家世或人脉相助，最后，只能到学堂里做一世的穷先生。每月领三两银子月钱，同你住在那破烂的陋室里，昏昏而终日，直至老残病死。”
“我给不了你什么，也给不了自己什么。说到底，我只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难容于世的穷书生罢了。”
“不必再安慰我，我现在死了和活着，也没什么差别。都不过是，茫茫众生里的无根浮萍，任凭风吹雨打落。”
“天命对我这样安排，一定是有一番道理的，或许，我的死，适得其志，逝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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