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犹绿，皓月已至中天，两个女童已先睡去，曦君正教阿篁折过庭前蕉叶行书其上，较看笔力。
阿篁踌躇半天，先写了几行素日所擅字体，见曦君默然不语，复写了几列行草，惶惶地低下头来，又仍忍不住偷看一眼夫君李质白的神情，一时引得清泷哑然失笑。
月下看蕉上字迹，更添清隽，曦君步下堂来，立在那庭前芭蕉前，提笔在蕉叶上斜题几行诗句，道“欲精行草，先修楷法，若当连反断，断者反续，便是大谬了。”
阿篁听得此言，更加羞窘，垂首低眉，正如一个乖巧学生，对着夫子严厉，不敢言语，
李质白正欲安慰，却忽然问得一阵焦糊气味，不由叫道“哎呀，我炉上火正烘着新采的白薇，可是近日新制的。”
听得他嗓音渐大，阿篁忙道“小些声音，婧儿淑儿正在后堂睡觉呢。”
李质白不好意思的赧然一笑，道“我去看看药材。”说着掩饰不住面上惋惜之色，向屋内走去。
曦君望向清泷，清泷看他一眼，目光灼灼，转身同李质白一并去了，口中尚道“李兄，我来帮你。”
春光葳蕤，月华蕉影落得两人衣衫染绿，阿篁突然跪倒，双手掌心向上置于头顶，额头触地，正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晋北之地奴隶对主君的大礼。
她俯首颤声道“晋北巫女阿篁，蒙殿下恩德，得有今日，殷殷在怀，不敢或忘。”
曦君面色不变，望了望后堂道“时光倥偬，阿篁来此，竟已数载。”
曦君既不命她起身，她便只敢低首回话道“自殿下定都洛京，阿篁奉家姊之名潜来卧底，距今已七年九个月整。”
她自幼长在晋北，对在上之人十分恐惧，性格更柔懦谦顺，此刻心中越发惴惴不安，道“如殿下昔年所鉴，晋北侯麾下北巫之首於笙，年长阿篁十岁，正是阿篁胞姐。”
阿篁俯首跪地，一条极小的金瞳青鳞龙却正从曦君怀中探出，盘桓而上，舔吻他颈侧，曦君道“自汝身离晋北，每半月晋北便有巫令予汝，然自阿篁成亲之后，晋北再无信来，至今亦有六年三个月。”
曦君言辞清楚，阿篁更加恐惧，道“阿篁无能，奉命而来，竟未有一事复命，实无颜见于故人。”她咬咬牙继续陈情道“晋北之地，若为巫女，便自幼立誓侍奉天神，终身不婚，阿篁本不该与人成亲，既嫁与李郎，无异于昭告四方，叛出晋北。”
曦君抬手捏住青龙，腕上光华一闪青龙碎作无数幻影散入血色，他示意阿篁起身，道“并非阿篁无能，汝与同伴六人初离晋北，便为督查司所觉，岂能成事？” 又道“不知阿篁身离晋北之时，所携之物可还在身？”
阿篁起身后，仍躬身而立，不敢直视曦君，默然半晌，低声道“历来巫女离殿，皆身中毒蛊，若然事成，则由家姊为其解去，否则必定蛊毒发作。阿篁身为巫女，离开神殿之时，正由家姊亲自施下蛊毒。”
静了半晌，阿篁面色惨白，只道“阿篁所中毒蛊，本除却家姊无药可解，幸得殿下昔年以剑气救护心脉，方得续命至今。殿下命李郎修筑医典，阿篁更得以借此一窥百家医术精奥，医者自医，今日已全然大好。”
曦君伸手抚过身侧碧色蕉叶，道“阿篁所中牵魂蛊毒，根植中蛊者寸寸经脉，与中蛊者神魂相缠。以剑气相护，亦只能压制其毒，使其蛰伏，却不能根除。阿篁莫要人如其名，欺瞒说谎，细观那蕉上行书转折处腕力虚浮，是否近日当真蛊毒复发？”
阿篁却答非所问，道“阿篁昔年方至洛京，闻得殿下已往秦雍，便奉命一路尾随，寻机刺杀，不意却逢李郎，由是触动心怀，不愿再为巫女。”
言及夫君，她竟忽地有了勇气“阿篁幼时便演习巫术医道，只道此术可杀人无形，唯遇到李郎，方知修习医术，乃是要为人拔除痛苦，驱除危难。从那时起，我便不愿在为巫女，只将一身医术埋没于晋北神殿之中，暗夜刺杀之上。”
她不再低首顺眉，抬起头来，正撞上曦君目光，不由吐露数年所思“李郎一片赤子心肠，竟将阿篁认作寻常医女，阿篁便隐匿身份随他一同行医救人，虽违上令，却可济世。六年来，阿篁得李郎倾心相待，携手杏林，共修医典，方知何为不负此身。”
曦君垂眸凝视她，道“质白领命修撰医典，集结天下名医，耗费数年心血得以书成，刊印天下，此月父皇大寿，更由毓丹将其奉上，以之为祝。”
听得此事，阿篁眼中露出狂喜，喃喃道“终于…李郎，李郎，他要是知道，必然开心。”
她再度跪倒于地，叩首跪拜，“仰赖殿下垂恤，六年来，李郎身为太医，阿篁也得以借此逃离北巫追杀，更将编纂医典之事交予夫君协理，使阿篁亦得以共襄此荣。此书若成，可谓垂世功勋，阿篁身为女子，与所爱并留名书上，实为毕生大幸。”
她仰起头来，面上不负惊怯，却是一片坚决，轻声道“阿篁出身北巫，又奉命卧底洛京，实乃大罪，今得李郎缔白首之约，数年相守，纵中道失信，亦死而无悔。”
言毕，阿篁复又以额贴地，俯身以拜，却听曦君垂眸道“阿篁初为卧底，乃迫于上命，无乱世之举，却有活人之功。后质白著医典收录天下药石，阿篁更殚精竭虑，于巫医以毒疗疾之术亦毫无隐藏保，由是使北巫秘术今亦为救人所用。”
那声音声如玉磬，一字字敲出对她的判决“于公而论，阿篁救人不畏损己，岂可由此获罪？于私之处，质白应孤之邀修书而来，孤岂可书成见弃，令其痛失所爱？阿篁质白救人无数，岂可不得自救？况北巫之人，亦为姜朝子民，又如何生来有罪？”
明月如证，如数年之前，曦君亦如她所愿的再度为她带来生机与希望“阿篁既与质白有白首之约，岂可因救人行善而失信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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