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车里，程文涛搂着她，握着她刚碰了凉水还冷冰冰的手。燕生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也回握住他的手。
她能感觉到汪智明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严重，这几天她咳得很厉害，话也不比从前多，总是盯着不知道哪个地方出神。
半响，她深呼吸一口，开口道：“今天早上英柏给我打电话了，说这个月忙，可能没法按时回来。”
“嗯，那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妈回家住的事我待会儿发微信告诉他，你回去就好好睡一觉，我来做饭。”
燕生窝在他怀里点点头。
“想吃什么？”
“都好，你看着做吧。”
回去的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空气潮湿，天色昏沉，还没等回到家里，燕生就在副驾驶昏昏欲睡了。快到家的时候，程文涛轻声把她叫醒，她在小区门口下了车。
“你去停车吧，我走回去。”
程文涛从车里递出一把伞：“别淋雨。”
小区里好些树已经掉了叶子，也有一些常绿乔木还生机勃勃，在细雨里绿油油的。玉兰，**，银杏，法桐，松树，槐树，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她一边走一边看，雨滴噼噼啪啪地落在伞布上，四周只有一片雨声。
回到家里，燕生倒了一杯热水捂在手里，又走进卧室里打开电热毯，调到睡眠状态。换上睡衣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老了很多，不单指容貌。最近几年她变得很怕冷，容易失眠，身体状态远不如从前，说话也越来越琐碎，总是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原本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之前的生活平稳得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水，让她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汪智明住进医院。她的病症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子，正正投进湖心，激起一大片水花和阵阵涟漪。燕生意识到自己也处于衰老中，也正在逼近死亡。
她害怕病痛，也不愿孤独地死去。她侧躺在床上，羽绒被轻盈而温暖地覆盖住她的身体。窗户是关起来的，细雨丝被风吹着打湿了玻璃。燕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湿漉漉的一片，近视也加重了，她想到。六七十岁的时候会生病吗？会不会患上老年痴呆，或者被更可怕的病症缠住。那时候文涛还在吗？她希望是在的，她希望他活得长久，但又不忍心他孤单。无论如何，英柏还在。想到自己已经健康成熟的孩子，燕生心里很安慰，被风吹了一路走回来，她终于觉得自己温暖起来。
英柏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她和程文涛从来没想过要把他绑在他们身边，他们总是告诉他“你要自己选择人生”，程英柏照做，并且做得很不错。从小到大，程英柏很少让他们操心，除了和林行谈恋爱的那一次。
燕生翻了个身，回想起那个时候程英柏的模样。一个高高瘦瘦的大二男生，看书的时候会带上眼镜，爱喝牛奶，喜欢大熊猫，房间总是很整洁。当他和他们有什么争执，他会条理清楚地阐明自己的观点，然后皱着眉头抿着唇听他们说完，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小习惯。小习惯，燕生想到，他不爱吃南瓜，也不爱吃丝瓜。但程文涛爱吃，所以家里还是会做，可程英柏一筷子也不会碰。
怎么没多做一点他爱吃的呢？燕生突然心软起来。
和林行的恋爱关系被发现之后，程英柏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说话，原本他还住在程垚家里，学校里已经没什么课，一个星期不过三四节，于是他专心准备期末考试。那天在汪智明家里被发现之后，燕生就和程文涛把他接回了家。燕生曾经一直认为他性情沉静平和，难有波动，那次的事让她看到了和她的认知有所差别的程英柏。从回到家里到考完试，他整个人低落得几乎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无论问他什么都只能得到潦草应付的回答。整个人像是破掉了一样。
那样的程英柏使她震惊，她从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身体中藏有这样深沉而巨大的感情，她以为那些青春期的情绪对程英柏而言都不难处理。她还意识到很多东西，诸如自己对他太放心、他成长了、自己对他还不够了解之类。这些突如其来的意识让她感到慌乱，她去问程英柏，但程英柏对和林行有关的一切只字不提。她冲昏了头脑，打电话到程垚家里，和林行见了面。过程中她努力措辞委婉，毕竟林行也是一个孩子，她不想伤害到他。
没想到的是，回家一个月之后，程英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一切如常，除了他还是不提起林行这一点。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来，燕生心里仍有异样的感觉，这样背德的事竟然发生在程英柏身上，难以置信。在愤怒、羞恼、难过的情绪过去之后，无奈如同大海一般无边无际，将她包围。一开始她判他错，希望他悔改。后来她努力去了解，去理解，她能做到理解爱，却始终难允许它发生在道德准绳之外。
不过程英柏是她的孩子，她想要理解他，想要他快乐。她能隐隐约约感觉到，自从林行回来之后，程英柏再次发生了变化，那些变化非常细微，她捕捉不到。燕生闭上眼睛。程文涛已经回来了，进卧室来看过她后去了厨房，现在正在准备晚餐，燕生能听到厨具碰撞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声响。
人生，死亡，快乐。她想要程英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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