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好，但好像被突然袭击的寒流冻僵了。它一动不动，在我头顶冰块般浮着，周围是暗蓝深渊一样无边无际的夜空。我就顶着它走，朝数公里外那个荒凉的小山坡走。当我适应了夜色中的寒冷时，我已经把灯火闪烁的小城甩在了身后，走上了一条沿山势隆起的柏油路。
现在，我已经行走在更浓的夜幕中了。我身边没有任何行人，只有道路两旁杨树枝条的枯响，后来是那些暴露在寒流中的电线杆嗡嗡的振动声。借助月亮的微光，我看见电线皮筋一样拉扯着，弯出一道道弧形，在半空中成排地向远处的荒野中交汇。寒风中，它们动荡不安，彼此发出了尖细悠长的低咽。山坳里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汽车马达声，接着有几声狗叫响亮起来。但很快，它们又顺着寒风的流向飘散，取而而代之的是荒凉的山地。昏暗中，我在前方看见了几所盖在坡地上的平房，用破旧的木板夹成院落，透过板条，泻露出昏黄的几点灯火。当我进了一个下坡的地势时，它们消失了。
再后来，柏油路也到了尽头。我听到自己的鞋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我走上了小土路。两旁夜色更加凝重，月亮在这儿显露出它更清冷的光辉来。那些低矮的灌木丛在月光照耀下黑黢黢如铁一般，夜风吹过，它们就发出萧疏的哗响。山路上积雪渐渐多起来，这儿少有人行走，前不久一场雪在这里留下了它的痕迹。月亮的照耀下，积雪一片斑驳，像凝固的石膏。我踩在积雪上面，脚下咯吱咯吱地响，脚底蹿上了一股凉气，沿着我的身体上升，我不禁打着冷战。
我终于到达了坡顶，我在那儿站着不动。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黑暗山谷，在月光中它凹进更幽深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那里有一条铁路通向俄罗斯，白天机车声总在谷地回荡，现在一切好像都睡着了：树木睡着了，冬眠的蛇睡着了，还有那些在每年五月朝阳坡地曾盛开过的杜鹃花也睡着了。在谷地那边是连绵的群山，连绵的群山那边还是群山，直至伸展到月亮照不到的缥缈之地。
小城就在脚下，被横亘的坡地挡住，只隐约见得到那儿的上空有一片微弱模糊的灯火。一束不知哪座楼顶射来的探照灯光，它在空中呈现出松散的黄色光柱来。有时它射到压低的云层和烟雾上，似乎迟疑了一会儿，就在那儿停下来，那朵云就变得黄晕晕的。一会儿，随着光柱的移动，那朵云就消失在夜空中，光柱也射进了更虚无的夜空中。
我靠着一株冰冷的白杨站立。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它，二十多年它哪儿也没走动过，它只孤零地长在这谷地边上。它的主干斑驳，向上分出三个枝丫，如今更加粗壮。抬头细看时，我看见一些红布条绑在树干上，布条长出来的部分在风中摇晃着，布条已经褪了色，被风和雪撕得像飘散的碎发。我看着那树干，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砍掉的枝杈处，多出许多的眼睛，空茫的，向荒山的四围望着，向夜色望着。
在月亮的光晕下，高地更加寒冷，我周围的一切也更加寂静。
我低头时，看见一截自己的影子，在脚下伸展着，很忠实地停在黑暗的轮廓里陪伴我，但又似乎要挣脱我，向那一堆惨白的雪和黑暗的山谷中潜行。
我抬头，看到了被暗蓝深邃的夜色逼迫得更加高远和孤寂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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