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
我必须得这样一次次出发，晨起上班，每天如此。时间长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得出发，就像是睡觉、吃饭。但细想又不一样，其实我完全可以避开这些，但避开这些，又会有另一些人生的事情不期而至。我知道，这些事情正如我躲不开空气，躲不开水，躲不开黑暗。这样不情愿地想着人生的事情时，我又出发了。因为该死的双腿又把我带到了楼下，我陷入到了自己命运的悖论当中，除非我自己了结自己，这一切才能结束。
看吧，我又看见了天，我的头顶总是它的存在。今天它的气色不错，似乎是不错，但昨天也是不错，谁知道呢？也许昨天还下过雨呢，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下过雨？下过雨后雨就不存在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什么事情发生后，还是没发生。现在，我眼前又是干爽的一片。街道边上的草更绿了，好像也长高了，和我儿子一样偷偷地长。我不能守着它看它长，守着其实也看不出来，它可能原来就是那么高，只是我老了，不知不觉地老了。但我有一点儿自信，我看不见它时，它对于我就不存在，我宁愿相信世界就真实于我的观望里。对头，就是这样。我刚说完世界就不是原来的世界了，包括我写的这些文字，刚写完就不是文字，也不是我写的文字，鬼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
我现在就接触着一个个消失又不断来临的真实。说到真实，真实如果会消失，那么真实就是幻象，可谁又不是幻象？永恒的真实在哪儿？我找不到。佛说“体”是世界的真实，“相”和“用”是表象，那么我现在可能执着的是表象。表象就表象吧，我也是表象，另一个我来了也是如此，他肯定避不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是我的行动带来的一切，我没了，它们也会跟着没。
你看，我埋头走着，才几十步远，我就让一位老头儿出现在孤单的世界上。他倚在门口，一身黑衣，守着小瓜子摊儿。但今天我吓了一跳，谁也说不准，门口卖瓜子的老头儿怎么变成了老太太？她换了一件白色薄衬衫，被早晨的阳光照射着，显出很舒适的神态，和老头儿的表情居然一模一样。我想起来了，她是老头儿的老伴，在冬天她是一身黑棉衣，臃肿得像一头摇晃的母熊。天冷时，她会在雪地上跺脚，不安心地守着两筐炒货。现在她脚下多了一筐大樱桃，被绿叶子衬托，格外鲜艳。一筐大樱桃，这可能是昨天没有的，我对自己说今天这个世界没有重复，但我又迅速否定了这个事实。对，这也是表象，谁说他们两个不是一个人呢？他们相似的表情，相似的事业，就像一棵草，冬天过了还会绿，永远在同一个最底层的贫困的地方。去年和今年有什么分别？肯定没有。
世界和宇宙就这么过掉无数时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算什么，草又算什么？都是表象。反过来，我为什么要分得那样清，我又何必分得那样清？万物齐一，万物能有什么区别呢？我这么说并不是说我懂点佛道，我其实什么也不懂，我只是与草木和野兽一样，我区别不出来更多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时间，不，时光永远就是个谜，它可能总是在静止，或者永远只是一瞬。我看不出它在流动，世界上什么都一样。这样说话，我申明，我并不是虚无主义者，也并不是不行动。瞧，我这不正在行动，正在走路吗？
可以肯定，老头儿今天没来，这根本就是两副面孔。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老太太。已经多年了，我经过他们，他们也轮流经过我，是我让他们出现了。没办法，我有时就这么固执，尤其当我看见有一个主顾在弯腰嗑瓜子，她用秤盘称量了一塑料袋，我就愈发坚定了这样的偏差。
我还是得走，因为世界还要从我这儿一点点展现。我说过，这世界没有什么是新鲜的，一切都是定好的。至于谁定好的，我用不着深究，反正有人，不，是神，或者是更高的未知的命运主管这一切。不要把自己当回事儿。我是说人都不要拿自己当回事儿，人其实没什么。人算是什么？按六道轮回，有的还是畜生和饿鬼变的呢！我突然又想明白了，为什么这世界上人越来越多，为什么？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想到这儿时，我发现自己来到了街上。很好，我又证明了这死水一样的世界还在继续。那一辆从俄罗斯开过来的大客车，刚好阻挡了我的去路，于是我耐心地停下来，很安静地等待。说真话，如果真的没有这一幕，我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儿呢。我透过车玻璃窗，看那些缓缓的消逝的异国面孔，多数为肥胖的中年妇女，扬着一头金发张望街道，她们也在张望我。然后，又是小车辆，然后，仍川流不息。我耐心地等待，我并不怕什么时间的流逝，我只是渴望那条河流，后来河流终于断流了。
是的，现在我又启程了。我经过干涸的街道，在学校的栅栏处快步急走，喧哗的声响和朗读声清晰地透过我的耳朵。说实话，我并不是听见的，我埋头走在这里时，心中就有这种声音。即使，那些学生不晨读，丝毫不影响我听见这种声音。那种声音就长在这儿，像这儿的空气和阳光，谁能赶走它们？一切没什么奇怪的，几株大杨树枝叶越来越茂盛了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些东西多年前就有，就像土地上，什么都能长，你就种吧，你给它一个因缘，它就不断地有果位。现在的果位是刚下过雨，叶子发亮逼眼，水洼处映着操场上几个学生的身影，他们在拎着扫帚清扫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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