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一晚上他都在细细品味自己的书，很晚才睡。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咚咚咚，很重的声音，有人敲门。
姬书藤一开门，吓了一跳。呼地一下涌进来五个精壮汉子，五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进屋就把他围在中间，但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你们找谁？”他问这几个人。
你是姬书藤吧？
“是我，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找你问点事。
“啊？找我问点事？我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文远之的人？
“是呀，认识呀，怎么了？”
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朋友关系呀……也是作者和责任编辑的关系呀。”
他是不是给你出了一本书？
“是。”
你是不是在书上给他写了什么话？
“是。”
写了什么话？
“文虽远之，心却近之。”
你看看，是不是这本书？
姬书藤接过来一看，正是那本昨天签名送给文远之的样书。书已经有些揉皱擦破了，上面还有血迹污痕。“啊？这书怎么到你们手上了？”姬书藤大吃一惊，“文远之呢？文远之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
他这时开始观察这五个人，没穿警服，但是一看就是公安人员，其中有的可以看出来是当过兵的，复转军人。这几个人详细询问了昨晚的情况。吃了饺子，对。看了电影，对。什么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散场遇上了什么人？陌生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说了什么？姬书藤如实回答。
问完了，答完了，这五个人的态度渐渐舒缓了一些，不似刚进来时那么警觉、严肃。“打扰了。”他们准备告辞。
“你们还没告诉我文远之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你过几天就知道了。
五个公安人员走了，姬书藤头大了。惊动了公安局的人，这事肯定不是小事！问题是，文远之一介书生，他能惹出多大的麻烦？昨天晚上分手后他不是回家了么？离他家很近，五分钟就应该到家了。他能碰上什么事？打架了？受伤了？还是把别人打伤了？完全有这种可能，文远之这个湖南人也是性强气盛，个子虽然不高，体格也还壮实，如果遇上什么小流氓挑衅惹事，他也决不会认怂。整整一个上午，姬书藤都在作着各种猜想，他甚至觉得文远之是不是正关在什么地方被拘留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不好听么，放出来，给个处分什么的，过一段人们就淡忘了，他照样可以大显身手。文远之可不是混日子的人，他是有抱负、有雄心的，他总想干出点不同凡响的事儿，这一点姬书藤深信不疑。
可是，结果并不是像姬书藤猜想的那样，结局如此诡谲，如此出人意料，就像七月的骄阳天气突然下起了暴雪，就像平静而又现实的日常生活忽然变成全套上演了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谁能想到？谁也想不到！
当天下午，姬书藤的一个朋友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文远之死了。就在那天晚上，看完电影分手之后，文远之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个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应该是熟人，因为文远之丝毫没有防备，现场也没有搏斗的痕迹，他被人从后面用钝器猛击头部……被谋杀了。
尸体是在西大桥下面的水泥涵洞里被发现的。
不久，出版社的人、公安局的人都证实了这个情况，姬书藤这才相信，文远之确实是被人谋害了，死了。一个近在身边的，有说有笑的、活生生的文远之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呢？显然不是；但是怎么这么突兀，这么荒诞，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呢？文远之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值得让凶手痛下杀手呢？为了钱财？不像，文远之没几个钱。因为情杀？也不太像，文远之没传出过什么绯闻。那是仇杀？更不像，他这个人平常大大咧咧，跟谁都过得去，从未听说有什么仇人。那会是什么？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出版社的人不知道，公安局的人也不知道。
文远之的死是个谜案，知道的人肯定只有凶手。
但是凶手找不到。
在文远之的追悼会上，姬书藤见到了他从长沙赶来的母亲。确实像文远之说的那样，和自己的母亲很像，小个子，瘦瘦的，灰白的头发，是一个像林巧稚那样的瘦小女性。她只有文远之这么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文远之的妹妹。老年丧子之痛可以想见，但是她始终面色沉静、举止正常，在追悼会上没流一滴泪，更没有失声痛哭。姬书藤暗想，这老人真是太了不起了，不知得经历多少人生的苦痛磨砺，才能修炼出这种境界和功夫！文远之啊文远之，你实在是一个不孝之子，大不孝啊！你这么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一死，对你母亲，还有你父亲来说，简直是太残忍了！
你让他们以后永远带着一颗残缺的心孤独地活下去了，文远之，你真是个混蛋！想到这些，姬书藤流泪了。开完追悼会，坐在回来的车上，姬书藤一路上沉默不语、百感交集，他忽然想起了程墙。在喀什噶尔，他死了一个说不清是朋友还是敌人的程墙，从百丈危崖跃下，一头撞在寸草不生的坚硬戈壁上，算是他西行之旅的一个终结。现在，回到乌鲁木齐刚刚开始，又死了一个真正贴心的朋友文远之，被不知是什么人从背后袭击、钝器击头，死于非命。这又算一个什么意思的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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