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文远之的大门牙上闪着白光，喘着粗气跑过来，站在姬书藤面前：“啊哈，看来我给你拿来了什么！”
“什么？”
“你想不到吧？”文远之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黄挎包里摸索出一沓装订出来的书稿，他那个表情好像是一个刚完成动作的魔术师，“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的《石头是怎样长大的》样书！怎么样？满意不满意？”
姬书藤一把抢过来，像是捧着一个没想到这么快出生的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心血，模样却如此陌生。我的妈呀，这是我吗？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倒霉蛋，啥时候变得这么庄重可信、面目一新了呢？一个人的想法一旦变成了书，就会把自己都吓一跳！七十年代末的一本样书，会让人一瞬间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其实，这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书脊上连“姬书藤”三个字都印不上去，太窄了。不过没关系，封面有名字就行了，姬书藤不好意思让文远之多看自己欣喜若狂的样子，反正书出来了，有的是细细品味的时候。他把书收起来，对文远之说，走，到家里去，我父母家就在这个东后街上，咱们慢慢聊。文远之说行啊。
两个人便相跟着去了姬书藤父母家。那是临时住在办公楼里的一间大房子里，几个书架隔开，里边是卧室，外边是客厅。姬承先老两口看到文远之这个给儿子出书的人来了，自然高兴，寒暄过后，马上张罗着包饺子待客。
文远之打量着这个家，观察着姬书藤的父母，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既亲切又复杂的感觉。这和自己那个远在长沙的家有一种同样的气息，温馨、自然，是一种毫不犹豫的接纳。这两个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人，和自己那两个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回国的父母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都是母亲瘦小，父亲高大，而且都好像是母亲勤劳聪慧、父亲直不愣登的。
“你父母跟我们家那两个真的有些地方太像了呢！”文远之摇晃着大脑袋感慨地说。
哪能比呢，姬书藤说，你爸你妈都是大知识分子，一个是总工程师，一个是医学教授。我爸是高中没毕业，我妈是高小没念完。我给你说，谁的儿子准像谁，这个遗传啊，真是他妈的不服不行！我爸这个人吧，一个是直，一个是真。直的人肯定比较真，“直”字露出两只脚来不就是“真”字吗？他练了这么多年，说起假话来，别别扭扭，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心里有障碍；可是一说起真话，大河奔流，滔滔不绝，发洪水一样收都收不住！我爸这个人，本事不大可是骨子里傲得很，难得对谁佩服，轻易不说人好，除了他崇拜的那些领袖人物，同事中很少有让他看入眼的。这些方面，我和他简直就是一脉相承，想改都改不了！亏是我还继承了我妈的那点聪明智慧，不然一辈子准憋死在喀什噶尔回不来了。
文远之说，你倒好，好赖还都继承下来了。我呢，光遗传了父母的不足，人家的优点干脆一点儿没弄到手。人家是学理工的，我是个写诗写小说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姬书藤说，所以我说咱们两家不能比嘛，麻省理工，那是开玩笑的吗？你爸你妈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可能我爸我妈正在山沟里“反扫荡”，让日本鬼子追得满山跑呢！
“革命不是重新洗牌了吗？‘文化大革命’又是一次重新洗牌，两次洗牌下来，咱们两家越洗越像了。你们家过去住的房子呢？”文远之问道。
别人住了。你家呢？
“一样，扫地出门了。”
彼此彼此，土豪劣绅，打翻在地，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是不是该翻翻身了？
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吧。
说着，文远之起身又从他的小黄挎包里拿出一册《石头是怎样长大的》，说：“我是你第一本书的责任编辑，这本就算你送我的吧，写两句什么，留个纪念。”
“那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姬书藤略微想了一下，便提笔在扉页上写了：文虽远之，心却近之。姬书藤××年×月×日。写完，文远之拿着书，顺手一翻，停住，“这本书里，我最欣赏的就是这段话了”。说着他轻声地念起来——
“人们都以为石头是从大变小的，别的东西都是从小变大的，只有石头，从大变小。石头是被风和岁月一口一口地吃小的，你以为风和岁月不吃不喝吗？万物都在吃喝，风和岁月也绝对不能饿着。它们吃什么？吃石头，石头是它们的食物。对石头的一生来说，小就是大，大就是小，最小的石头就是年岁最老的。那些沙粒，全是石头里的老人啦，从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被咬碎、嚼烂，变成这样一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是一座石头们的养老院，一座石头们的坟场。尽管这样，风和岁月也不肯轻易放过它们，时不时地还会来翻腾一阵，看看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这是什么？神来之笔呀！”他的嗓门突然变大了，“这简直不是人脑子想出来的！”文远之一激动，嗓门就不由得变大，哇哇哇哇，口沫飞溅，远看过去好像在吵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