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这条街就是东后街。现在他又回来啦，他在这条街上走着的时候，街道是无言的，它不会说话，没有表情，不会因为久别重逢而对你格外怎样。它像一艘旧船的甲板——一半沉没在岁月的水里还有一半暴露在今日的阳光下，陈旧，有点倾斜，走上去凹凸不平，它像一艘船的残骸那样，陈示着无奈和认命的意味儿。
这时候正是秋天，秋天作为万物的刑官，正以它的肃杀之凛斩伐着多余的生命，并使之露出本相。深秋的太阳要比初春的太阳显得温暖许多，然而在它的抚照下，树叶纷纷落地，那种无法抗拒的衰败与坠落在时序中弥漫。它揭开了什么，又告知了什么，但没有说话。
他就在这样的一种时候，在这样一条僻静小街上走着，他走得面目全非，满心都是皱纹。一片一片的落叶在地下躺着，还很干净，好像还活着，等着人的脚踩上去，然后发出一些呻吟。这些落叶看上去似曾相识，其实完全陌生；它们像是和你毫无关系，也像是和你早有密约。这些落叶正像你写过的一篇一篇稿纸，当初饱承心力，而今散落街头。
没有一个人会拾起它们，连你自己也懒得弯腰，你只是多看了它们一眼，看的刹那，你感到满嘴苦涩，你不得不承认，它们不是粮食，只是树叶。你为什么长成了这样一棵抛散落叶的树呢？为什么没有长成一棵抛散传单、钱币、花朵等等东西的树呢，这里面的原因你不是很清楚。你只是清楚你没有跳出这条街道的手掌，你远行千里，它原地不动，你以为跳了很远，结果一落地还在上面。
你终于明白，一条街道往往有时候不仅仅是一条街道，它就是命运。命运这个神秘的东西并不是空洞的词或概念，它时隐时现，若在若无，好像难以捉摸，其实它可能就隐形在一条街道、一处庭院，或者是一些很具体的物件上。它很有耐性，一直等在那里，等你恍然大悟。你十年悟不出来，没关系，它等着：你二十年悟不出来，也没关系，它还等着；你到死都没有悟出来，还是没关系，它仍然在那里等着，等着总有人悟出来。
命运就是命的运，那是你独有的，别人无法重复的，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的。无论迁徙、远行、磨难、沉浮，还是挫折、失败、痛苦和欢欣，它都是你的，和你的生命一样属于你，谁能拒绝它呢？它要是沉重的，你就扛起它走；它要是轻快的，你就像骑马那样骑着它走。看起来人和人的命运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实际上却是没有任何一个完全相同的，这才是命运这家伙安排出来的奇迹！所有的人活着无非都是吃饭、睡觉、屙屎、撒尿，活够没活够，最后都会死掉——太千篇一律了，从古到今，无一例外。只因为有了命运的安排，每个人的一生才是独一无二的。
他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脑子里回味着前几天去老满城看望屈铭的情景。他当时轻轻敲响屈铭家的门，看到这个独门小院里摆满了花盆，花叶长势良好，显出了被料理的仔细，也间接地反映了料理者的情态。
屈铭开了门，既不特别惊讶，也不过分热情，同时也没有一丝责怪，好像都很正常，或迟或早，都在预料之中。他们坐下来，慢慢地相互试探着，彼此都有了一种谨慎和重新审视的意味。这时候的屈铭经过上访，历史的错案得到平反，恢复名誉，恢复原有的级别和待遇，住进了位于老满城的这个红军院。两层小楼，独门独院，养花种菜，安享晚年。他漂泊挣扎了半辈子，终于回到了建国初期。他还是关注着文学，在他楼上的书房里，书还是很多，有很早出版的发黄的版本，也有最近出版的几种系列丛书，他仍然关注着这些东西。
在一沓放在案几上经常翻阅的书当中，你突然发现一个有点眼熟的封面。你走过去，是它。那本书的书页中间，夹着阅读时留下的纸签，无声地停泊在那里。
那是一本《铁血日记》，没错，程墙的“一个战地指挥员的真实记录”。
你愣在那里，许久，不知身在何处，满心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原来程墙在这里，可以说他还活着，也可以说屈铭的书房才是他的坟墓。
这里非常宁静，陪伴他的是他的精神之父。程墙是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现在只有屈铭陪伴着他；别人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是屈铭，忘不了他。
屈铭安静地活到了93岁，他在文学上毫无成就，文学只是陪伴了他一生，也许比他的妻子、儿女和所有的朋友都忠诚、都贴心。
成志敏呢？成志敏当了县委书记。姬书藤回去搬家的时候，专门去看过他。那是冬天，他的办公室相当简陋，砖头铺的地面上，生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有个大茶缸子，茶缸子泡着一缸子冒着热气的砖茶。“你可是县委书记啊，过的是这日子？”姬书藤有些意外，太清寒了，太朴素了吧？“啥书记啊，老实说吧，我就是个抡坎土镘的农民。哪儿能和大军区的办公楼比呢，你那是宫殿，我这是地窝子。”成志敏苦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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