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七十年代的最后几年，中国这艘大船正在浩茫无边的大海上费力地转弯。这个弯转得非常艰难，它不仅要消解掉几十年形成的强大惯性，还要独自寻找、摸索新的航向。船上载着十几亿人，七嘴八舌各有主张，掌管着这艘巨轮各个岗位的船员也都各怀心思。转一个这么大的弯是前所未有的，也是非常危险的，转不好，触礁、遇险、风暴、沉船，一个民族将成为碎片。
谁能驾驭得了它？
谁能让这艘船驶出风暴的漩涡，找到充满希望的航向？
天降斯人必应是一个巨人，长发迎风，飘飘如旗，膂力非凡，形如夸父。其弃杖，化为邓林。结果，恰恰相反，那个矮个子的船长，心里早有定数。他几经沉浮，惯于风波浪中行。历史既然选择了他，他就要毫不客气地去创造历史。
现在，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的柳司理，已经脱离危险期了，睁开了他的一双小眼睛，认出了姬书藤。哈皮这时候完全不像什么公安局长，倒是很像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产妇，脸上一副凄凉无助、让人同情的表情。医生不让他说话，他看起来又像个哑巴，只能用眼睛睁一下闭一下和人对话。
“你现在看起来可怜子的。”姬书藤说。
哈皮闭了一下眼，好像叹了一口气。
“你小子确实命大，这回可是把人吓坏了。”
哈皮的胖脸上有一条肉动了一下。
“好好养伤，早点儿康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姬书藤临走给他扔下这么几句。
哈皮的厚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
实际上，这是姬书藤的告别。他没有告诉哈皮自己很快就要调走了，给孙紫荆也没讲。这个时候讲会让哈皮伤感，两个人一路同行来到这个南疆，现在他重伤住院，你却扔下他远走高飞，心中颇有不忍，这个还是不能告诉他。前几天司马义已经正式通知姬书藤了，张书记同意了，可以办手续了。司马义当时颇有几分无奈地说：“还是你的本事大，让张书记改口了。”姬书藤心里当然清楚，是那封信起的作用。他们之间，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我们和他们，隔着一辈，差着太多级，根本没有对话的资格。
一件大事终于办妥了，姬书藤心里一块悬了八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回头一想，还是成志敏出的主意高明。他要是想让你好，能帮到点子上；同样，他要是想害你，准能让你日子不好过。前提是，你得忠于他。鞍前马后，跑腿办事，并不能放在他眼里，那不算什么，谁都行；他真正看重、欣赏的人，还是能够在思想上和他交流、碰撞，在精神层面上给他带来新鲜刺激的那种。就像他常说的“庸才哪都有，奇才才是宝”。说到底，成志敏毕竟是人大学满四年的正牌大学生，他虽然有农民式的狡黠，同时也有知识分子的思维特征。
这几年在成志敏手下工作，姬书藤一方面从成志敏那儿学到了几招，另一方面也觉得受约束，自己的东西展不开，空间越来越小。现在终于可以摆脱这种令他厌倦的机关生活了，他庆幸和成志敏的这种关系也该结束了。他想，友谊这种东西，其实是最不可靠的啦，还有什么缘分、交情、老乡、同学，都不过是人生某一特定时期的需要罢了，值不得那么大肆鼓吹。
谁跟谁就是命定的一辈子的朋友呢？友情就像衣服，是随着季节和环境的变化更换的，所以抛弃过时的衣服才是非常正常的事。兄弟姐妹不能抛弃，那是因为有神秘的血缘联系着；正常的夫妻不能抛弃，那是因为在血缘之上还有更加密切的关系。可是人们恰恰对兄弟失和、夫妻反目不以为然，却对抛弃旧友十分痛恨，以为不义。
刘玄德那个王八蛋，从血染战袍的赵子龙手里接过阿斗，忽然一甩手扔在地上，“为这小子险些折我一员大将！”随后又说出一句名言：“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这不是明摆着骗人家赵子龙的鬼话么？阿斗再蠢也是刘禅当皇帝，赵子龙再神勇也是当一辈子卖命出力的马前卒。
所谓友谊，说白了就是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可利用资源。揭穿友谊的面纱就等于在自毁资源，所以没人敢否认友谊。
想到这儿，姬书藤心里一阵轻松。
再见吧，喀什噶尔和吐曼河以及乌斯唐布依街；再见吧，深不可测的地委大院和智谋多端的成志敏；再见吧，唱牡丹汗的年轻人和深夜唱黑眼睛的醉汉；我欲乘风归去，旋抹红妆看使君；东望山阴何处是，重过闾门万事非。他满脑子都装着古代赴京赶考秀才的心思，一遍一遍地幻想着即将面临的崭新生活，对即将离开的喀什噶尔没有丝毫留恋。
若问：为什么这么寡情？
答曰：这儿本来就不是我的地方。
一个人，18岁以前生长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就会成为他永远的故乡。人可以不断变换居地，可是人的记忆不喜欢迁徙，它像蛇一样盘踞在从前的地盘上不肯离去。还有，父母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那里具有不可抗拒的引力，它就是你的“祖国”。你以为祖国是什么？祖国就是这么来的——父母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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