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有一天早上起来，姬书藤正在屋子外面刷牙，听见庄延叫他：“姬书藤，你进来一下，我有话说。”
姬书藤匆匆刷了一下，进到屋里：“什么事？”
庄延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像真的一样。我怕过一会儿忘了，赶紧告诉你。”
嗨，一个梦至于这么要紧吗？姬书藤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什么梦能让你这样啊？”
“我给你说，我这个梦可奇怪啦，以前从来没梦到过。”庄延说，我梦见一个女的，从来没见过，站在咱家门口。看起来风尘仆仆，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那个女的看起来不像农村人，也不像城里人，穿着普通的衣服：鹅蛋脸，眉目端庄，看过去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熟熟的面孔，熟熟的表情，就是想不起来。
我问她：“你找谁呀？”
她说：“找你。”
我说：“我好像不认识你呀？”
她说：“我认识你，你不是庄延吗？”
我说：“是呀，我是庄延。”
她说：“那就对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光坐火车就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坐汽车又走了三七二十一天，这才算找到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么？给！”她手上忽然冒出来个襁褓，顺手就朝我怀里扔过来。
我赶紧接住，还没顾上细看，醒了。
姬书藤说：“这梦有什么稀奇的？”
庄延说：“你不懂了吧，你以为那女的是一般人吗？那是送子观音来了！我说我怎么看着她面熟的呢，后来一想，模样和观音菩萨一样样的，到人间是化了装的。”
姬书藤说：“可能是因为想孩子，才做了这么个梦。”
庄延说：“你不信这个梦吗？”
姬书藤说：“我当然想信，不过有点儿太玄乎了。你呢？你信不信？”
庄延说：“我当然信了，这个月就没有来红，很可能怀孕了。让你吃药你总嫌麻烦，怎么样，还是有效果吧？”
“啊，真的？那我真的要有儿子啦？”
“谁知道，还早着呐。”
“那还要等多久？”
“十月怀胎呀。”
“噢，对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都忘了，造个人也真是不容易……”
想到这儿，姬书藤偷偷地笑了。他想，这些精液，看起来就是一些人体的垃圾，就和一口浓痰、一些鼻涕差不多，也像是流脓，黏稠状，不透明。既没有水的清澈，也没有油的清亮，不但不美，还让人腻歪。这种不知被多少青春期少年弃之于痰盂、厕所、内裤及各类隐秘处的垃圾，一文不值，被弃时人家连回头看一眼都不看。那阵子，谁能想到那里面藏着百万雄师呢？岂止是百万雄师，简直就是整个人类！人类迄今为止的全部历史，不就是从这口浓痰里爬出来的吗？那些衣冠楚楚、像模像样的达官贵人，那些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的名媛淑女，那些将星闪耀、威风笔挺的沙场英雄，包括那些名垂青史的伟大人物，不都是从这一摊看起来让人恶心的黏稠液体中蠕动着爬出来的么？人的来历并不十分光彩，因而也不值得炫耀。所以，当小孩子询问父母“我是从哪里来的”时，父母只能闪烁其词，隐瞒真相：“你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姬书藤想好了，以后自己的孩子生出来，长大些也会这么问，他会告诉孩子：“你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你是一个叫观音菩萨的仙女送来的。”
这时候姬书藤才想起来，自从自己十几岁成熟以后，脑子里从来没有想到过以后有个孩子的情景，他一门心思想的全是异性。对性的渴望，占据了他的全部。从15岁到25岁，漫长的十年备受煎熬。那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却白白浪费了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这种折磨违反人性，最终造成叛逆和扭曲。也许，造反者和天才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形成了，一切的压抑都比不过性压抑，所有的管制中最成功的莫过于性管制。历史学家们看到的只是饥饿引发的造反，他们没有注意到，性压抑同样是叛逆的原因。人类才是地球上最好色的动物呢，别的动物都有发情期，人类无论春夏秋冬，随时可以发情；别的动物纯粹为繁殖后代，只有人类把它变成终极享乐，进而发展成文化的催生剂、文明的酵母。人类当中，那些最优秀的人物，往往都是最好色的，不然他们没有必要千方百计地登上各个领域的舞台中心去展示自己。
好色也分大人之好和小人之好。小人之好为一人之好，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大人之好为天下之好，爱天下人谓之博爱，谋天下人之爱方为伟人。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一旦有了这个孩子，他和庄延的感情联系会变得远了，虽然这个纽带是在加强，近期却会淡化。这意味着一个阶段结束，另一个阶段有可能开始。另一个阶段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但可以感到有一种欲望蠢蠢欲动。那可能是对一种禁忌的试探，就像对毒品，对香烟、烈酒、浓茶之类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迟早会碰上。
庄延可不是这么想的，自从做了那个送子观音的梦，她果然停了经、怀了孩子。欣喜之余，她没有觉得是大喜，反而感到是躲过了一劫，她更加迷信命运当中的神秘力量了。她很小就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与众不同，海水下面是一座活火山，不知什么时候喷出岩浆；幸运后面躲着蒙面的厄运，说不定什么时候露出狰狞。她的悲观主义仿佛与生俱来。别人努力奋斗不易得来的，她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别人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她却可能永远失去。她活得很谨慎，非常小心，不敢放肆，生怕惹怒了那个蒙面的家伙揭开面罩。她哪里敢骄傲啊？谦虚是她的性格，不是品格；品格是修炼出来的，性格是天生的，她是骨子里的谦虚。正因为如此，她爱姬书藤，姬书藤太狂太骄傲了，经常口出狂言，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是骨子里的狂。正是这种完全彻底的相反，造成了两个人的互为补充。如果姬书藤眼里看到的人生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庄延看到的是一座神秘莫测的森林；姬书藤不管栽多少跟头都哈哈大笑，兴高采烈，草原嘛，无遮无碍，坦坦荡荡，庄延不管有多么顺利都忐忑不安，总担心有什么危险藏在那里，随时不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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