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萨依巴格乡六月的阳光是白花花的银屑，洒满空中和地上，亮得耀眼，逼得人透不过气来。外加上周遭到处都是干燥、倔闷的黄土，仿佛在和一切生命赌气，誓死不开尊口，非把你闷死了才乐意。偶尔有一些树，沙枣或馒头柳，杨树或槐树，也只是些灰淡的黯绿，丝毫打不起精神。
成志敏和姬书藤在几个乡、村干部陪同下走在土路上，脚下踏起的土末粘在裤腿上，像是刚刚不小心踩翻了石灰桶，有股狼狈相。成志敏心绪茫然，好像午睡没醒透，他的心境也似这土路，非常糟糕。他隐隐地意识到，这段路颇似他眼下的人生道路，了无生气。他这个团委书记已经有些显老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姬书藤不一样，他想的是裴棣阿姨那边怎么还没有一点儿动静啊？如果真的能调回去，那就不用走这种乡村土路了。但愿这是最后的蹚土吧，谁不愿意干干净净地在城市的柏油路上散步呢。
下午的安排是去看萨依巴格乡新建的一个粮仓。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了，那个粮仓挺高大，耸立在一片场院上，席棚尚未遮盖，木梁、木架像一个庞然大物的骨架标本，空空荡荡地兀自矗立在那儿，等待着长肉长皮。
成志敏站在空地上望过去，粮仓规模不小，木料也全是好木料，散发着干燥而又清新的香气。几个穿衬衣、头戴圆顶小帽的维吾尔族村民，正在木架上扭过脸来看着他。他觉出自己脸上微微有些笑意算是打招呼吧。
忽然，他的眼光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好像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物，有点不可思议——仓顶上游走着一只大羊。那只羊仿佛不是在高大的粮仓顶上漫步，而是在高峻的绝壁断崖之上，它旁若无人，君临天下，大有占领一座古堡的帝王之概。此刻，它根本没有理会脚下出现的这几个人。
哎哟喂，这是怎么回事儿？大白天的羊怎么跑到那么高的仓顶上去了？成志敏半张着嘴，目瞪口呆。他盯着那只羊看，看出那不像一般的羊，而是一头体型硕大、皮毛淡黄的羊。那羊看起来要比普通的羊起码大一倍，非常雄伟，眼神里有一股毫不驯顺的桀骜之气。
“谁把羊弄到那上边去的，啊？”成志敏仰着脸朝上面喊。
仓顶上的村民说了些什么，声音不高，面部表情有些幽默，好像他们和那只羊是一伙的，是同谋。
副乡长司马义自觉充当了翻译，他照翻了村民的话：“谁也没有把那只羊弄上来，是它自己把自己弄上来的。”
“自己？”成志敏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转过脸来问姬书藤：“你说说，那么高它怎么上？”
“不可能上去，它又不是猴子。”姬书藤说。
“那么高它怎么上？”成志敏又大声问道。
上面村民的话又翻译过来了，仍然很简单：它有办法。
“有办法？有什么办法？”成志敏再次观察了粮仓周围，仓的一边和一座旧仓库的土墙紧挨着，但是那土墙，成志敏看了看，也得有三五米高，他想象不出那只羊是怎么跃上这么高的墙顶。
这阵子，羊成了成志敏最大的悬念，诱发了他久违的童心。他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奇了，对高处，对异样的羊，对那些处于非常态的事物，充满兴趣，像个傻孩子一样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把它从上面先给我赶下来！”他命令道。
村民们照他的指示去做了，毫不费力，轻轻一轰，那羊就下来了。它从仓顶上轻盈一跃，就到了土墙；然后在墙头像散步似的踱至中端，墙下有一堆粪，它头朝下顺势一跳，就这么下来了。它下来后，仿佛一个高层人物来到了人民群众中间，面容和蔼，态度矜持，频频点头示意。
成志敏有一种被接见的感觉，但略有遗憾的是，那只羊对他表情淡漠，并不重视，连看也没有仔细看他一眼，却对几个维吾尔族村民表示亲昵。尽管如此，成志敏还是对这只羊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觉，因为它的确是显得太不同凡响了，其肥壮、硕大、雄武与高贵，均非凡羊可比。他起了疑惑，就问：“这羊咋长的，怎么和一般的羊不一般啊？”
司马义询问了村民，然后转告他，这只羊吗，根本不是平常我们吃的羊吗，它是铁提力克山上的岩羊。村里的猎人，上山打猎了吗，它的妈妈死了吗；那个时候，它还太小的很吗，小娃娃吗，可怜得很吗。所以他们把它拿回来，养上了吗，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司马义说：“它的体重八十多公斤，喜欢上房，太厉害得很！”
成志敏听了，心想，这就是这只家养的野羊的身世了，难怪行为如此怪异不凡呢。这是一个无意间从野生世界闯入人间社会的大角盘羊，在适应了村民的同时还完好地保留了它的天然习性。他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什么意思一闪而过，就像一条鱼在水面上闪动了一下，倏然又不见了。这个意念他没有能捕捉住，它太深太快了，闪电一样在浓厚的云层里亮了一下。
他重新细看那只羊，它皮毛灰黄呈秋草色，那层隐隐铺在背脊上的灰色，透出了十足的山野之气，那是秋天岩石的颜色。再看它的一双眼睛，褐黄色的一对，没有一丝哀告的神色，里面全是桀骜不驯的野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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