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人要是倒起霉来呀，喝口凉水能呛出眼泪，吃颗花生米能把人噎死，抽支烟能把眉毛点着，放个屁能把腿熏黑……可是人要是走起运来，那也是有山山挡不住，有海海不想拦，连那些想不到的好事也像神仙老汉拄着拐杖来敲你家的门。正是运去黄金褪色，时来黑铁生光。
姬书藤最近就是这样，闲来无事家中坐，天上忽然掉馅饼，馅饼就是文远之的这封信。“你红起来啦，姬书藤！”文远之在信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你给我仔细听来——”他信里写道：第一个喜事，是你那篇《蛇牌橹子》在《新疆文学》七月号发了以后，《小说月报》准备转载。《小说月报》可不是开玩笑的，全国影响，全国水平啊，你应该知道分量！第二个喜事更不得了，前天，在人民剧场开了个千人大会，自治区党委书记汪锋亲自到会，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长韩劲草主持会议。请来了曹禺、徐迟两位大家讲话，我当时有幸就在台下坐着。谁也没想到，曹禺先生一上来，把你大大地夸赞了一通！他说：“你们新疆有人才呀，这里就有一首诗，题为《对衰老的回答》，作者是姬书藤。写得好哇，就是郭沫若老看到也会高兴得跳起来！我给大家念念……”这可是大文豪曹禺呀，手里捧着你的诗，给大家朗诵，全场沸腾了。你的名字一下子传遍天山南北啦！
这两个喜讯让姬书藤有些坐卧不宁了，他喜欢成名，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偶然、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上初中的时候偶然翻看一期《人民画报》，上面介绍“神童作家刘绍棠”，简直让他羡慕死了。瞧瞧人家，上初中戴着红领巾就发表了小说《青枝绿叶》，上高中老师在讲台上讲的课文就是他的《大青骡子》，他和同学一起坐在课堂里听讲。那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哟，能不骄傲到发狂绝对是奇迹！不过姬书藤知道，他当不了刘绍棠，当不了那种一棵小树就结出几颗像样的果子的神童。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在耽搁了十年之后能够有这样一个好的开端，也很难得了。文远之是个热心人，竟然专门写信来告诉他，比自己受了表扬还高兴，一星半点儿的妒忌心也没有。这种人可是少有，文人多妒，文场最似后宫。骆宾王说“蛾眉善妒”，其实文人更甚之。
他把文远之的信拿给庄延看，庄延看完，说了一句“挺好的”，就没事儿了。
“完啦？”
“完了。”
“就这么简单？”
姬书藤对庄延的这种无动于衷、淡然处之的态度大为不满，这完全是对自己重大成绩的不以为然么。他吼道：“唉，庄延你说你能把什么当回事儿？你爹升副参谋长你无动于衷，你男人登上《小说月报》还在千人大会上惨遭曹禺的表扬你也淡然一句‘挺好的’就完了，你是木头还是暖水瓶？什么事儿才能让你高兴得得意忘形？”
庄延说，挺好的，这还不够吗？莫非我还得出去大喊大叫，逢人就说“我们家姬书藤出名啦！”那我不成了勺子了吗？
不过平心而论，姬书藤还是打心眼儿里赞赏庄延这种沉得住气的性格，她好像一艘下了锚的船，任凭风浪，不惊不乍。遇到坏事不慌，碰上好事不乱，心性沉稳，和姬书藤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姬书藤外向、张扬，对人挑剔，对己任性；平时与别人相处时，稍不如意，言语间便有攻击性。但是真正遇到了类似清查这样的事，反而束手无策、乱了方寸。庄延恰好相反，如果说姬书藤能把坏日子当成好日子过，庄延则是能把好日子当成坏日子过。如果姬书藤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乐观主义者，庄延就是一个外柔内刚的悲观主义者。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人生彻底放过心，始终感知着有什么不幸在远处等着她，或迟或早，她要面对。她已经快30岁了，似乎一切都还顺遂，但是眼前的顺利不但不能让她放心，反而增添了负债感。她觉得一切都是要还的，她相信因果关系，有浓重的宿命感。这可能与她父亲的离婚另娶有直接的关系，她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个心理的阴影。
庄延和姬书藤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结果呢，是生活中小的矛盾经常有，大的问题上却往往容易达成一致。在小事上，姬书藤发脾气，庄延忍让；在大事上，庄延拿主意，姬书藤听从。姬书藤手不沾钱，视钱如纸，正好，庄延全权操纵小家庭经济命脉，出任财政大臣。姬书藤从来不问家里有几个钱，他乐得当甩手掌柜，他认为男人一沾钱必俗，反正有庄延替他料理得好好的，他这半辈子也算活得潇洒了，买菜不超过五次，还把芫荽当成小嫩芹菜买回来了；洗过大约十几次碗，还摔碎了一个瓷勺、一个玻璃酒杯；洗衣服也是庄延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用搓板洗，洗完了他去搭晾。“君子远庖厨”，他至死也不会做饭，小时候吃老娘做的饭，成家后吃老婆做的饭。他这辈子要是干不出一点名堂来，在阳间欠的债就太多了，死后肯定是下地狱干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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