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司理。”姬书藤说。
“对，人家说你1966年就写过歌颂毛主席的诗，是叫《望韶山》是吧？传诵一时，影响很大，很多学生抄到本本上。我怎么不知道？还说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反对毛主席？根本不可能！另外，司马义和王镰也说了你不少好话。”
两个人越谈越近，越议越深，从全国政治形势的发展变化，到地委内部的派系纠结。谈到天都黑透了，电灯都忘了开。姬书藤猛然意识到，从这个晚上开始，两个人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从过去的上下级变成了有些类似政治盟友的关系。
成志敏当然更清楚这种变化，他对姬书藤说：“你这个事啊，我给你交个底吧。我要让他谁宣布的你是重点清查对象，就还让谁去宣布撤销对你的审查。这还不算，还要让张森亲自登门给你赔礼道歉。你信不信？清查错了就错了呀？没那么便宜的事，他张森还得说明白啰，今后不影响你的入党和使用。行不行这样？”
姬书藤咧开嘴笑了，他高兴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那当然好啦，问题是哪可能有那么好的事呢？”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事在人为嘛。”
两个人正扯在兴头上，嘭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堵在门上。两个人一惊，看不出是谁。那黑影道：“你们两个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呢？灯都不敢开！”说着，一伸手把灯拉亮了。
灯光雪亮耀眼，一看，那个人正是张森。
姬书藤有点儿尴尬，表情不自然了，好像打算行窃被当场拿获。还是成志敏反应快：“啊啊，我俩正在密谋呢。怎么样，你也一块儿来吧？”这么一来，弄得张森反而自觉失礼，连连拱手，诺诺而退。
姬书藤说：“怎么差点儿让他堵住了呢？”
成志敏说：“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解释，不能躲，干脆告诉他正在密谋呢，他不是没辙了吗？这时候以攻为守才是最好的防守。咱俩密谋啥了？没有见不得人的，让他琢磨去吧！”
姬书藤表示佩服，他伸出大拇指：“高！实在是高，高家庄！我这几年从你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受益匪浅啊。”
“我一个‘机关油子’有啥好学的。”成志敏开玩笑说。
姬书藤不在乎这句话了，他说：“首先去掉了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吧，以前在乎的一些虚荣，现在看着不重要了。再就是实际生活里有名堂，往往不在表面，深入进去，才能看得透彻。就说地委吧，表面上看一团和气，谁知道里边那么复杂。你要不说，我啥时候才能明白？”
成志敏笑着说：“哪一层里也都有左、中、右，哪一锅也有煳了的红薯。中央也不是清一色。大家都是人，是人就得屙屎撒尿放屁挠痒痒，犯不着真迷信谁。”
“那我怎么看着你对地委吕书记言听计从，好像也够迷信了呢？”
“那不也是装的吗？”成志敏这次笑得勉强，略显尴尬。“何况吕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人家是师傅，咱是徒弟，不是得学着点儿吗？”
姬书藤想，文人见了面，用鼻子判断对方，气味儿对不对；政客见了面，用心思琢磨对方，路数对不对。搞政治的人的本事，一般人看不出来，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人们看见的只是他们的权势，看不见背后的较量、交易、妥协和谋划。别的行当一眼就可以判断出本事的高下，政治不是。政治是一种暗藏的经验和智慧，还要有一种特殊的胆略和隐忍力，判断的决心，谋算的细微，缺一不可。政治家有完全不同的道德和价值观，却非常善于利用和迎合、把握和左右世俗的群众情绪……政治太复杂了，试图概括它是徒劳的，人的社会有多复杂，政治就有多复杂，政治就是管人的嘛，搞政治的本事不就是琢磨人、摆弄人吗？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这是军事；刘邦将将，将兵不行，这是政治。
想到这儿，姬书藤脱口而出：“说到底，政治就是玩人的行当不是吗？”
成志敏像吃了颗苦杏仁，龇牙咧嘴，脸上皱起一团：“要这么说，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就是太难听，还是不说为好。”
“玩人，亏你姬书藤想得出来，太难听了，太难听了。那你们那个文学是玩啥？”
“玩字。”姬书藤说。
当官的是玩人的，
写东西的是玩字的，
经商的是玩钱的，
运动员呢？是玩球的。
银行职员呢？是给别人数钱的，
做小买卖的呢？是给自己数零钱的，
演员呢？是一些善于移情的人，他们假装自己是另外一些人，所以也可以说是玩情的。
我们这类人，在古老词语的丛林中找寻能够看到阳光的路，攀着藤条爬山，摸着石头过河，忍受各种毒虫的叮咬，还有毒蛇猛兽的袭击；我们满以为这种伟大的冒险必然会找到那条光明之路，结果呢，却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把自己走丢了。
迷失在这个丛林中的尸体比比皆是，布满沿途，其中最为幸运的尸体没有腐烂，变成了化石。
“王镰前几天说，今后将要到来的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思考和判断，归纳和总结、探索和选择，将越来越呈现出独立性和个体性，那种由领袖和哲学家代替人们思考然后对大家耳提面命的时代，结束了。尼采说过‘上帝死了’，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成志敏说：“你和王镰这些思考相当有深度啊，让我这个专门学政治经济学的自愧弗如啊。这些年，这方面想得少了，真成了机关油子了。我喜欢和有思想的人交朋友，人不能混日子，今天我也受益匪浅。”
说着说着，天已经快亮了。
两个人互相打量着，都觉得对方像是刚刚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海带一样暗绿的脸上，只有眼睛里闪动着两粒黑光。就这两粒黑光也似两粒渔火，在海滩边明灭，渐渐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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