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姬书藤像变了个人。
天天都在写检查，论字数快赶上一部长篇小说了。等于把自己整个儿翻箱倒柜了一遍，心、肝、肠、肺什么的全部掏出来，晾在办公桌上，供大家开会时批判。他本来就瘦，因为人精神，所以给人的印象是瘦得骨骼清奇，玉树临风。经这么一折腾，精神头儿没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全塌下去了。一米八的个子，瘦得只有六十几公斤，走路低头，说话细声细气，眉骨高耸，脑门支棱，变相了。
他在检查里写了自己一定要“脱胎换骨”，谁知真的像蛇一样蜕起皮来。他开始没当回事儿，看到胳臂上翻起一些薄皮，自己随手撕扯掉。后来发现越来越严重，不光胳臂，胸部、腹部、后背、大腿小腿，全都开始蜕皮。那皮已经不是薄皮，更不是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儿了，而是像塑料薄膜，像纸一样，大块整张地往下揭了。他自己往下揭，好像有瘾，不揭不舒服；自己够不着的地方，让庄延帮他揭。背上的皮厚，一揭好大一块，庄延看着都发怵，一边轻轻地揭，一边担心地问：“疼不疼？”
“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就放心揭它，没事！”
庄延揭下来一块，放在旁边让他看。又揭下来一大块：“哎哟，好大的一块！”他偏过脸去一看，有半张小报那么大一块，白纸一张，质地坚韧，便说：“别扔了，还不如在上面直接写检查呢。人皮检查，比稿纸上的更深刻！”
庄延说：“你检查还没写够哇，少独出心裁吧，能管住你那个嘴，我看比什么都好。”
可是姬书藤拿着自己揭下来的皮，把玩不已，舍不得扔。毕竟是从自己的肉身上蜕下来的啊，薄如蝉翼，柔若宣纸，扔了多可惜。他本想夹在书里留个纪念，掏出笔来准备写个日期、事由，忽然心生一计：何不在自己的皮上写一段忠于毛主席的决心呢？这不是对那个揭发有力的反驳吗？他思前想后，觉得可以，就小心翼翼地在皮上写起来：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
要对您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
要对您唱；
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您的红卫兵姬书藤敬献1977年元月21日
这一招果然奏效，在支部召开的批判帮助会上，姬书藤首先作了深刻的自我批评，然后从一个纸盒子里拿出这张写着忠心的人皮。他说希望支部把这个和他的检查一起收入他的档案。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一阵惊奇。有的人便问：“这是什么呀？蛇皮吗？”
姬书藤说：“不是蛇皮，是人皮。”
“啊？人皮？谁的皮？”
“是我从身上揭下来的皮。”
“怎么揭的？疼不疼？”
“到医院找医生揭的，打了麻药，不是很疼，咬咬牙就忍下来了。”姬书藤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是有人说我反对毛主席么，我用实际行动证明，对毛主席，我从来没有二心！”
这次会开得很好，赢得了大部分人的同情，批判会成了帮助会，除了张森那种老奸巨猾的人冷眼旁观、居心叵测。张森看着眼前的批判会气氛不对，冷不丁儿地忽然说：“上次地委开大会批判屈铭，你姬书藤为什么拒绝发言？大家都知道，屈铭是程墙的黑高参，你说说，你和屈铭是什么关系？”
姬书藤听了张森的这一问，虽然问得毒，但心里并不紧张。他和屈铭从未说过对毛主席不敬的话，更没有参与过屈铭和程墙的派别活动，张森想把他往那里头推，想推也推不进去。
“我和屈铭是什么关系呢？”姬书藤说，“是两种关系，一种是屈铭在战争年代是我父亲的老战友，我作为晚辈有时候去看望一下他；还一种是屈铭当年在延安是毛主席批准上鲁艺的，屈铭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亲耳聆听过毛主席的讲话，我也是个喜好文学的人，有时候去他那里，可以感受一些鲁艺的文风，更容易理解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精神。”
说到这里，姬书藤抬眼观察了一下人们的表情，又接着说道：“至于屈铭和程墙之间还有什么别的关系，我不了解，就是有的话，人家也信不过我。张书记刚才提到，地委批判屈铭的会上我拒绝发言，提得对，我政治觉悟不高，觉得抹不开面子，这件事我应该作专题检讨。”
说完，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成志敏，成志敏一直严肃绷紧的脸，有所松弛，下嘴唇微微把上嘴唇往上推了一下。他感觉成志敏对他的这一番表现是满意的。等到会开完了，人都各自散了，成志敏把姬书藤留下，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继续深谈。
“挨点儿整有好处啊，王铁人不是说了吗，‘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嘛，你姬书藤这两个月，我看成熟了不少。”成志敏看起来情绪很高，像打了胜仗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发展得不错，几处外调的情况也都对你有利，那个啥，克州的你那个同学，叫柳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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