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个高踞于时空之上的终结者和猎鹿人，开始加快了脚步。一年的时间对它来说实在太短暂了，就像几秒钟；它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去“勉其终”，必须“弃其旧而开其新”。它是远远超越了人间所谓真假、善恶、是非的，是“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的。它取下身后背着的长弓，取出腰间箭囊中的第一支箭，它引弓搭箭，凝视着田野林间。
在它眼里，偌大的中国只是一个沙盘大小的模具，黄河、长江就像掉在上面的两茎头发，长城非常可笑，幼稚得如同婴儿的抓痕，五千年的文明只是初生儿的一声啼哭……这时，那只最忙碌的也是最漂亮的五色神鹿从丛林中一跃而出，它手指一松，弓如霹雳弦惊，箭似暗夜流星，正中鹿身。那五色神鹿，扭头留下一幅悲悯坚毅的侧影，便化作人形静静地躺在三○一医院的病床上。啊，那浓眉，那只有他才能长得出来的浓眉，覆盖住了那双永远不再睁开的、洞察天下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那面容，那削瘦如铁塑的，亿万人熟悉并铭刻在心底的完美脸庞，都定格在时空里。啊，山崩海立，沙起雷行，可惊可愕，狂歌痛泣。
什么是“百万精卫填海”？那些日子在天安门广场群众自行发起的悼念活动就是精卫填海。成千上万只，不止，是几十万只、几百万只精卫鸟，从北京城的各个胡同里飞出来，口里衔的不是石子，而是花圈、悼诗和泣血的演讲。他们被当政者的倒行逆施激怒了，他们要痛陈哀思、抗议不公，争取能哭能笑的权利。他们把天安门广场当作大海、英雄纪念碑当作灯塔……
他们要填平这不公。
有诗云：“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这一天，远在喀什噶尔的人们知道了北京城闹事的消息，那天正是清明节。人们的反应截然不同，有人希望“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有人却认为“应该狠狠地镇压”。姬书藤那天心潮难抑，愤愤不平，他恨不得自己也能变成一只精卫鸟，从喀什噶尔直飞天安门广场，一落地，跳到英雄纪念碑的座阶上，振臂一呼，痛陈时弊，历数怪状，直逼丑类。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走着，忽然在街上迎面碰上程墙。他本来不打算搭理他，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可是程墙好像能窥到姬书藤的内心，一反常态，单刀直入，问道：“对这件事你有什吗看法？”
姬书藤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有看法，”程墙说，“可以交换不同的观点嘛，这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还怕我去告发你吗？”说完，他朝身后的一座院子努了努嘴，“愿不愿意到寒舍里坐一会？”
姬书藤问他：“你住的这是哪儿？”
“土产公司。”他说道。
程墙的家要比姬书藤预先估计的样子强很多，相当宽敞，打理得也整齐干净，明显比姬书藤家要好。姬书藤暗想，这个地主的孙子、在老家饿肚子混不下去的盲流，几年工夫竟然在共产党的天下混得比自己还好！你能说人家没本事么？你凭什么小瞧人家？你倒是出身共产党家庭，你的老丈人倒是司令、老红军，可你混得连他都不如，而且看样子这只是刚开头，更大的不如还在后头呢。这个迹象，他从程墙那种胸有成竹、踌躇满志的样子上可以感觉到。
程墙又问：“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肯定和你不一样了，那几个人算老几？绑在一块儿也比不了总理一片脚趾甲！凭什么不让人悼念？”
程墙对姬书藤的愤慨轻轻一笑，说：“你说的‘那几个人’。我明白你是指谁。但是‘那几个人’没有毛主席授意敢这么做吗？你应该注意到，毛主席没有参加追悼会……这还不说明问题？”
“天安门广场的群众悼念是人心所向，总理在人们心目中有着崇高威望，不准悼念，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批林批孔批周公，矛头早就指向总理了。”姬书藤终于忍不住了，他积郁太久，义愤甚深，既然阵线已经挑明了，他当然不甘示弱。对那几个人，尤其是那个在上海滩混过的、现在号称旗手的婊子恨之入骨，他破口大骂，还说了许多惊心动魄的话。
程墙倒是一直平稳的，他说：“你骂的这几个人可都是毛主席信任、倚重的。”
“毛主席也是人，是人都可能犯错误。”姬书藤终于被逼得说出了这句话。
程墙听姬书藤竟然这么说了，似乎一块石头落地，谈话的目的达到了。他也是想探探对方的底，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是不同营垒的人，别看现在坐在这儿，将来不知道是哪一天，说不定是你死我活，战场上相见。他说：“你猜如果我俘虏了你会不会杀你？”
姬书藤不回答。他不认为会有那一天。
程墙看他不说，就自己笑了，然后说：“放心，我不会杀你。”那表情就像他就是曹孟德一样，对陈琳一介书生宽宏大量、杀之无益，留之无妨，挥挥手一句“奇才却是难得”，就使建安七子得以成全。
“但是我要是被你抓住呢？”他反问道，“你如何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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