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76年就这么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年份，竟会如此的不同寻常。对于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来说，这一年是灾难日。所有的灾难，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排着队来了。山呼海啸，天崩地裂，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羿连射三日，百万精卫填海，夸父弃杖成林，女娲补天割喉，愚公移山被捕……神州动荡，就像一艘大船眼看着就要在大地上沉没。
经历了十年之久的表面狂热业已降温，那个暗藏的、巨大的悲剧性的东西开始逐渐显露出来。政治舞台上混乱滑稽，像一个魔方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扭来扭去，不断出现新的组合。“文革”后遗留的残余政治势力，有的自生自灭，有的被无情抛弃，有的反而获得了新的活力，像在野党一样让政界人物不能忽视。就连远离北京万里之遥的小小边城喀什噶尔，都不甘寂寞，异常活跃，其中一个兴风作浪的人物就是程墙。被视为接班人的党中央副主席王洪文路过喀什，短期停留中，竟点名召见了程墙。
程墙可不是一般的庸常等闲之辈，这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正在惊涛骇浪的政治风雨中独驾小舟。他心劲沉稳，决心孤注一掷，不是在冒险中沉没灭顶，就是际会风云直上巅峰。
对于这个在现实中备遭困厄凄凉的年轻人来说，他的书没有白读。所有有用的知识都被这个饥饿的人吞吃下去，而且消化得一滴不剩，全部运用到现实斗争中。
屈铭这时候像一个冷静的场外指导，他一声不响地在场外观看。他的脸上没有更多表情，他的短发支棱着的平头像是被横空削去了一些那样，平而硬，显得面部更紧凑、更紧张。
专区的那张对开小报《喀什日报》上，开始发表批判屈铭的整版文章，标题很长，耸人听闻，好像屈铭是一个率领百万徒众来进攻喀什的恶魔。屈铭已经不再是“披着老干部的外衣”了，而是赤裸裸地上阵较量了。
看样子当时中国的两种政治力量，已经发展到白热化、明朗化的程度，所谓“造反派”和“保守派”，从中央到地方各有一脉相承。最后的决战渐渐逼近，在喀什的这些风波无不与此关联。
平素并不关注政治的姬书藤此时也嗅到了风暴将临的气味儿，黑云压城城欲摧，青海长云暗雪山，政治气候自会告诉每一只蝴蝶的翅膀。他并不清楚这场风暴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兴奋、期待，渴望改变。在内心深处，他对“文化大革命”的这十年，怀着深刻的仇恨和敌意。明明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摧残文明的浩劫，却要头戴“文化大革命”的桂冠。所谓防修，正是骗局。你骗了一个人，是骗子；骗了所有的人呢，是政治家；骗了政治家的，是政客。现在谁是骗了政治家的人呢？大家心里都清楚，都有数，三男一女四个人，谁也不敢说出来。
就这样，姬书藤独自在台灯下坐着，深夜之灯，如火如虫，窗帘之外，云浓雾重，一腔心事，诉与谁听？正无法排遣，忽然“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冒出来，中学时背诵过的，此时轻诵有如古人神谕：“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崩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色憟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
背诵到这里，姬书藤心里轻松了许多。瞧瞧，古人该有多么大的智慧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人家一眼就望出去几千年，早已领悟、洞察了世间的规律。今天发生的和明天将要发生的事物，不是都讲透了吗？我们狂犬吠日一样叫喊了十年的“破四旧”就是要破人家吗？人家不比你那个红卫兵小报高明一万倍吗？别以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是说你，风流人物早已被古人占尽了，今人哪有古时圣贤那样的智慧通脱？可悲呀，我们这一代如此愚昧无知却自以为聪明绝顶，如此野蛮粗俗却想去解放全人类，如此辱没中华文明却认为是空前绝后的一代……荒唐不荒唐？愚蠢不愚蠢？谁把我们塑造成这个鬼样子的？谁让我们把凶残当成勇敢、把虚妄当成理想、把文明当成敌人……把人性当成软弱？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即使四下无人，他也感到有一双眼睛在头顶上盯着他，不仅能看见他的表情，还能看见他的思想。在这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监视之下，所有人的行为和思想无处遁形。你不仅一辈子无处藏身，同时还注定了一辈子永远无法了解真相，你的一生是赤裸裸的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生。你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走，哪怕前面是万丈悬崖，你也只能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就这样，我们在浓雾中得意扬扬，在没有星月的暗夜疯狂奔跑，在无数同龄人的葬礼上放声歌唱……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岁月，这就是我们遭遇的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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