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1976年来了。
它是个终结者,手里提着长柄的镰刀,从地平线的尽头开始,一路收割,鏦鏦,铮铮,金铁皆鸣。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凄凄切切,呼号奋发。它来收割这个时代。它割得飞快,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它一边割一边说:“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它是个猎鹿人,身后背着长弓,腰间系着箭囊,它收割一阵,会停下来,注目四野林间,有五色神鹿跃起,则引弓发箭,箭出必中。其囊中有三支箭,它知道将有三只神鹿完成使命,由它箭的引导告别人间。它说:“他们是该走了。”
当这一切尚未显示出来的时候,那天一上班,姬书藤意外地遇到了一桩让他难以回避的事。那天上午,地委机关工会、共青团、妇联党支部开会研究,要推选一个发言人,在机关将要召开的批判屈铭的大会上发言。在座的人一致公认姬书藤去发言最合适啦,他们说:“你不是懂诗吗,能批到要害上,这样显得咱们支部发言质量高。”
姬书藤一听,急了:我怎么能去批判屈先生呢?那不是丧尽天良了吗?本来屈铭也不是地委的人,怎么偏偏就在地委批他呢?自己正在争取入党,谁料恰好迎头碰上这么一个没办法接受的立功机会,真他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推托说:“我不是党员,发言不合适。”
大家说:“不是党员没关系,现在就是给你创造条件呢。”
机关党委书记张森拿出一沓装订好的材料,对姬书藤说,你拿回去准备准备,这是屈铭的反动言论。姬书藤一看,正是那部屈先生的诗稿。脑子里响起“七月的洋槐花好香啊,延安桥儿沟的洋槐”来了,诗句是那么明亮,他对革命表达的感情是那么真实柔韧,我怎么能去装腔作势地批他呢?一个1938年投身革命的老战士,现在正要被一些根本不知道革命为何物的庸官俗吏所批斗,而且是以革命的名义,还必须让我当帮凶……这件事太过分了。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与姬书藤内心的感情立场相差实在太远的缘故吧,他愤然拒绝了。他当时的表现有些突然,过于激动,使周围愕然。他们不理解他何以如此反常,竟敢公然拒绝组织交派的任务。
机关党委书记张森冷冷地看着姬书藤,随即指定了另外一个人发言。张森是个非常世故老辣的人,年近五旬,脸色永远像青蛙皮那样青黄暗绿,好像刚从终年不见阳光的苔藓深处爬出来的冷血动物,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屈铭的批判会是在地委大会议室里召开的。姬书藤很尴尬,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想象着即将面临的场面。周围嗡乱地浮荡扩散着人们的议论声、谈话声,人们一般都很轻松地对待这类事情,与己无关,习以为常,走走过场。
张森说:“让屈铭上来,现在开会了。”
屈铭就上来了。
他站在会场中间为他留好的一块空地上,一言不发。这时他的确像一个被众人围射的靶子。
张森喊了声:“把头低下来!”
屈铭那颗精彩的头颅毫不犹豫地低了一下,两道长眉遮住了他的眼睛。屈铭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代替姬书藤发言的是一个工会干部,他的嗓音尖细嘶哑,听起来像晚上没有休息好的中年妓女的声音,显得荒谬怪异。会场呈现出一种人为的严肃和义愤,不时有一些丧失了本意的字眼从发言者的口腔里被吐出来,像一些空罐头盒儿,叮叮当当,乒乒乓乓,掷地有声。
姬书藤低着头,不敢看屈铭。好像受审的不是屈铭而是自己,好像自己参加这个会本身就代表支持这件事。他不知道屈铭是否看见自己,但直觉告诉他,屈铭在走上来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他觉得自己像犹大一样不敢面对受难的耶稣。
他可能过于幼稚、过于多情了,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当作奇耻大辱来看待。屈铭却是早已见惯不惊,例行过场,他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卑不亢,毫无表情。他可能有意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桩,戳在这儿,让你们去空费唾沫口舌,而他的心灵早已脱壳而去,在千里万里之外,作逍遥游。
待到张森说“你可以下去了”,他昂首挺胸扭身大步而去,头也不回,如无旁物。
会后,回到团委的办公室,成志敏冷冷地朝姬书藤撂下一句话:“你今天这么干,可是离党组织越来越远了。”
姬书藤心情沮丧,心绪杂乱,有明显的挫折感和失败感。他虽然任性,也还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次触犯了一个不能触犯的事物,也许会有严重后果,也许会放他一马,他怀着一点侥幸心理。但是他并没有后悔,他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如果让他放弃感知、判断、选择立场和决定各种事物的权利,那他还算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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