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归旅店一下子迎来了许多人。
几乎是，人满为患。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熙攘，在旅店里。
我记得那个场景。经过了四十多年的时间，我依然记得那个场景，它被笼罩在一股淡黄的光里面，我的父亲在其中显影，然后是他的旅店，然后是，那些来住店的人，他们是：逃难的，投亲的，退下来的部队和它们的伤兵。我依然记得那个场景，在淡黄的光里，父亲的身影在其中颜色最重，也最为清晰，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一条粗大的影子，而住进店里的人则是模糊的，我无法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到他们的脸。当时，也许是年纪的缘故，我把所有的住店的人都看成是一个，当然他们也有统一的名字——客人。因为战争，日渐迫近的战争使我们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我父亲喜欢这样的词，他把它用在我们的旅店上，不过那段日子，我们也确实当得起这个词——虽然旅店里的熙熙攘攘比在字典里、集市上的熙熙攘攘要粗糙得多。
我想，旅店的熙攘给父亲留下了错觉和幻觉。他希望这样的情境能够一直持续下去，一直。他大概也在暗暗地感谢这场战争，这话是不能说的，也不肯说的。
被错觉、幻觉和希望烧灼，父亲意气风发，年轻了至少五岁。他忙里忙外，脚下带着一股沾不到土的风。床被并在了一起，父亲又请镇上的任木匠打了两张床，可还是不够。床上已经挤满了人，如果还有来晚的，父亲就笑着和前面躺下的人商量：“怎怎怎么样，大大大家刹刹刹刹车？”父亲这么一说，躺下的人就都睡着了，尽管刚才还天南海北、东洋日本聊得火热，其实父亲一进门他们就猜到了父亲的用意，他们的鼾声实在来得太快。父亲也并不在意，他把放在床边的红漆木桶踢出些声响，然后上床，用脚给来的人挤出一点儿空来：“你你你你就睡睡睡这这了。”
有人会来得更晚，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父亲对着墙外，看清楚了，问明白了，就把晚来的人放进来，在这样的时候我大哥往往也在，他的手上还抱着一根粗壮的木棍。他叫晚来的人睡在床边上或什么地方，临时铺一些干草或麦秆——而如果晚来的人有老人、女人、孩子，父亲则又要和那些睡下的人商量，大家出门在外不容易，相互体谅一下，要不，今天咱们白菜帮子着睡？刹刹车、白菜帮子着睡，都是我们当地大车店里专用的方言，甚至带有一点儿黑话性质。刹刹车，是说大家挤一挤；而白菜帮子着睡，则要求大家集体侧卧——这些，原来父亲是不说的，也不允许我们说的，他曾反复告诉我们，如归旅店不是大车店，不是，旅店有旅店的规矩，旅店有旅店的叫法。可那些日子，父亲却使用了那样的语言，还笑眯眯的。
马棚也不够用，我们店里的马棚可站十几匹骡马，可那些日子，有时会有近二十匹的马或骡子挤在一起，后来的车马就只得拴在马棚外面。不知二哥怎么想到了那样的主意，他悄悄和后来的人商量：你这牲口还真不错。看样子要下雨——你别看现在有满天的星星。要是让雨淋了，生病了，你就多住两天吧。也没什么事，不过，要是日本人来了可就不一样了。你问我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实话告诉你吧，我对前面来的那个人看不惯。不像话。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有意思，我就把你的马牵到里面去，把他的牵出来，我家的马棚我说了算。是啊，拴在哪里都不收钱，不收。不过，要让人家知道了，也不太好是不是，要不……二哥有他私下的生意，他可不敢让我父亲知道。别说，二哥的生意还挺红火的。母亲悄悄劝他，别这样，纸里包不住火，让你父亲知道了可不得了——二哥诺诺，但他还在悄悄继续，只是更加隐秘。
日本人进来的那年夏天天旱得厉害，好像没下过一场雨。倒是刮过一次大风，那场大风是黑红色的，来的时候遮天蔽日，还发出一种奇怪的、类似牛叫的吼声，几分钟后，则像雨过天晴，强烈的阳光晒得人发黏发软。我们家老槐树，死掉的半边枯枝多数被大风卷走了，露着残断的臂，而王家染房则更惨，他们被卷走的是晾在大绳上新染的布和大绳——据说风一直刮到泊头南边的韩庄才停。它距离我们有四十多里。风在韩庄停了，散了，韩庄的人出门看见，天上掉起了许许多多的鱼，几乎是一场颇有声势的雨，有大有小，多数都还活着，在地上跳跃……这是我们当年，能够记下的少数和日本人无关的新闻。
我们的旅店一时间人满为患，父亲悄悄提高了房价。不过，他让我们烧了更多的热水，供客人们用，这是免费的。他还让母亲在为客人们烩他们带来的各种干粮的时候多少放一点儿油，多少放一点儿菜，这是原来没有过的——之前我们烩饼子或者其他的干粮都只放水和盐——在这点上，我们也没有多加钱，还是只收一角。父亲说，对做生意来说，信誉是最珍贵的；对做人来说，信誉也是最珍贵的。我们不能让人家在背后说三道四四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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