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梓耀在榻上躺了八天，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冒着懒劲儿，他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下床走动，肩上的洞也结满了痂。原本细腻的皮肤上多了一道蜈蚣样的血红色的疤痕，年梓耀对着黄铜镜看了看，自以为颇有男子气概。
太子却不这么认为，他心疼极了。
“报——”传信士兵气喘呼呼地跑进军营，声音洪亮，满载喜悦，“危迁县军营投降了！”
年梓耀坐在榻上，半屈右腿，惬意悠然的模样，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瞳看向太子，语气轻快：“生日快乐。”
太子怔愣片刻，眉眼微弯，他总是被年梓耀的言行感动，像逃不开的劫，或是他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
年梓耀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不然他也不能在皇室追杀下逃二十二年。他有许多知己，天涯海角，闹市街巷，无处不是容身之所。他曾对月酌饮，灯下落棋，曾湖心泛舟，山间采蜜，多情做骨，温柔做皮，匆匆过客，却也一番得意。但他没想过，这万种情意全数放在一人身上，会变成怎样的圈套，紧紧束缚住一颗心，化成密不通风的茧房。年梓耀聪明，却不够聪明。
或者说，他重来一世，技能点分毫没有加在情商上。
“过两日我们启程危迁县。”年梓耀说，“我到时候带一万五千人打下且霍城，殿下在危迁县等我可好？”
“不好。”太子摇头，“你去得，我为什么去不得？”
年梓耀皱起眉毛，他知道太子不服输的性格，但是在寻常打仗中，皇亲国戚一向是坐在后方收战功就行，哪有冲在前面当靶子的：“殿下，这不合规矩。”
“孤就是规矩。”太子抬起下巴，他很少做这样傲慢的动作，偶尔做一下，竟让年梓耀不知道说什么。
太子也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他缓下言辞：“你的伤未愈，孤不放心。”
“殿下，你跟在我身边更让我不放心。”年梓耀索性直言，若是太子不小心死在战场上，他这一辈子不就白活了，“殿下留守危迁县，届时有萨奇县主的人来军营通信，还需殿下坐镇。”
太子仔细想想，觉得自己刚才确实鲁莽了，他第一次感到心口沉甸甸的情意有多危险，怪不得有人说成大事者切忌儿女情长，他的胸腔里关着一只爪牙锋利的兽，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上一口。
殷赐尧眼瞳深沉，他颔首：“好吧。”
年梓耀又一次对太子的情绪变化感到迷惑，明明刚刚还挺高兴，怎么突然眼睛里看不到光了。他讷讷地想，是不是刚刚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他挠挠头，尝试着说：“殿下，我们出去走走？”
“好。”殷赐尧掐了一下手心，将大起大落的心思收拢起来，重新变成外人眼中沉稳冷静的太子殿下。
两人一起走出营帐，正好撞见刚踏进军营的六位将军。
“殿下，年小将军。”领头的孙繁拱手作揖，其余五位也弯下腰行礼。
“无需多礼。”太子抬了一下手。
孙繁站直身体，唇角带着点笑意：“听说危迁县攻下来了，恭喜年将军。”
“我现在还只是校尉。”年梓耀不好意思的笑，“运气罢了。”
“年校尉莫要谦虚，我们都听说啦。”开朗热情的袁鹏说，“你单枪匹马进了危迁县军营烧了粮草，真是厉害。”
“没有没有，如果不是高校尉，我可回不来。”年梓耀说，他退开半步，“刚好，咱们进大帐商量。”
“早就听说年校尉战术了得，今天咱们可得好好请教一下。”姜谦乐说，他长得瘦高，是六位将军里最高的一位。
“过奖过奖。”年梓耀笑着说，他代的是镇远将军的职务，比六位将军高一级，但六位将军都比他年龄大，他的礼数做得极为到位。
一说起攻防战术，七个人仿佛打了鸡血，一聊就到了半夜，直到太子强行打断众人，他们才意识到还没吃晚饭。
“年校尉身上还有伤，要注意休息。”太子眼含威慑的瞥了年梓耀，让他老实点，又看向其他六位将军，“明日一早诸位过来商讨战略。”
“对不起啊年校尉。”袁鹏说，“我们不打扰了，现在就走。”
“那……明天见。”孙繁说。
年梓耀点点头：“明天见。”
六人走出营帐，年梓耀看着插满旗子的沙盘，万千情绪堵在心口。前世庆国挥兵而来，长驱直入，剑指万京，他在山诚郡辗转反侧，自责难眠。而今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蓝图半掩，天时地利，只等他一声令下，杀入酆城。谁曾知，局势翻转，皆在他一念之间。
“在想什么？”太子端着一碗药，走到他身边。
年梓耀抬起头，烛光将太子的脸映得如梦似幻，好似前世四十年是一场大梦，而真实的人生是当下，他殚精竭虑铸造的盛世启国。他接过药碗，仰头喝尽，又吃了一颗蜜饯，甜到心底。他对太子好，是出于愧疚，太子对他好，又是为什么呢？
远安，远安。年梓耀在心中默念，不经意间他念出口：“远安。”
“怎么？”太子把药碗递给门口的士兵，侧身回头。
年梓耀摇头，将多余的思绪甩出脑海：“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要把这天下，都作为礼物送给你。
“好好休息。”太子嘱咐他，迈步朝内室走去。
年梓耀说：“我身体快好了，今晚回去住我自己的营帐。”
太子脚步一顿，片刻回神，说：“随你。”抬手掀开帘布，走入其中。
年梓耀觉得有些尴尬，快步走出营帐，披着月光离开。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仰头，繁星汇聚成银河。年梓耀想起小时候，刘舒欢搂着他，温柔的给他指天上的星星，这颗是紫微星，那颗是贪狼星，又讲这些星辰间的故事，十分有意思。刘舒欢曾找卜算为他算了一卦，谁知那卜算胆小如鼠，钱没收，卦也不敢讲，跑得飞快。唯有他十三岁时遇到的疯道士说“星动异象，七杀入世，紫微九算，天道不容”，卜辞过于高深隐晦，他听不懂，觉得那龙虎佩品相不错，足够当个玩物。
年梓耀走到自己的营帐，便不再想刘舒欢，将难过的情绪压在心底，掀开布帘走进去，躺在床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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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章连更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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