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并未说错，刚敲了寅时钟，三刻后刘舒欢便绝了呼吸。皇后平静的松开刘舒欢的手，像往常一样掖好被角走出了卧房，暖融融的屋子再也捂不热榻上人的身体。皇后推开门，玫瑰色的天空恍若一大块于田红玉，精致的妆容掩不住倦色，皇后朝守在门口一夜未挪一步的年丰仪颔首。年尚书的脸色霎时苍白，话语喃喃不甚清晰。
皇后挺直的脊梁如皇宫中高大的立柱，她负手站立，开口声音不高却威严甚笃：“准备一下，卯时引魂。”
启国的丧葬礼仪不算繁琐，杀鸡引魂，午时报丧，停柩三天，亲子守灵，吊唁七日，头七后入殓钉棺，由血亲扶棺下葬。
守灵的重任落到年梓耀头上，年府正堂布置成了灵堂，铺天盖地的白色压得他喘不过气，太子在年府住了一晚便和皇后回宫，留下年梓耀与年丰仪。年府瞬时空荡荡的，年梓耀身披麻衣在灵堂守了七日，吃睡都在灵堂，年丰仪心疼却拗不过他。
闷在灵堂的七个晚上，年梓耀想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前世，他坐在梨木椅上直愣愣的看着装载刘舒欢的灵柩，他究竟是为什么重活一世呢？
他将视线转向灵堂外，雪簌簌接连下了六日，这是守灵的最后一个晚上，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雪花扬扬洒洒的，细密的扑在脸上，地上厚度能漫过小腿。瑞雪兆丰年，年梓耀木着脸想着。
重来一世，命运的车轮沿着熟悉的轨道缓慢碾过，那些无解的问题成沓成摞的堆放在他的脑子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搅乱他的思维。他冰凉的指尖摁在太阳穴上顺时针转动，思虑过重引起的偏头痛是他前世就有的毛病，这一世依旧未有缓解。生死由命，生死由命，他年梓耀的命到底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东方渐白，卯时钟响，雪势转小，灵堂里响起了脚步声，年丰仪的声音传进年梓耀耳朵里：“青延，该入殓了。”
年梓耀点头，沉默地站起身，拍拍麻衣上细小的灰尘，大步走出灵堂，站定在前院光秃秃的桦树下，看着一队入殓师涌入灵堂。天光愈盛，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各色人员出入年府，宰相尚书将军，万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来了个遍，甚至皇帝皇后也遣了个宫人前来吊唁。人道年家人皆深情，六部尚书，唯年丰仪府中只有一位发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得一子年梓耀容貌俊美气质拔群，日子过的和和美美，谁知变故突生，刘舒欢病逝，大概是天妒人间。
登门拜访的人表情严肃，交谈声也满是唏嘘。年梓耀提不起心气迎接宾客，独自站着任细密的雪花撒了他满身。
“年公子站这里糟蹋身子？”轻柔的声音打破了静谧，二公主殷月站在一丈外的蜿蜒小路上。雪势太大，即使仆从每日清扫依旧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雪。侍女站在殷月身后乖巧的打着伞，公主穿着浅蓝色绒裙，脖颈系着银狐围巾，眉弯似月，眸深如潭。
“站远一些看得清楚。”年梓耀知道躲不过，索性大大方方的回答，他浑然不在意肩上累积的雪花，抬手捋了一把发间，“公主大驾，恕草民未躬身远迎。”
殷月抬了一下手，表示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她的声音清冷如珠玉碰撞：“本宫只是来提醒一声年公子，莫冻坏了身子。”
“谢殿下挂念。”年梓耀拱手道。
殷月抬眸轻浅的瞟了他一眼，从上到下观察细致，瞳中明晃晃映着年梓耀的面容，片刻后虚眼转身，恍若无声的叹息。
年梓耀明了，他亲手扯断了红线。
注视着殷月纤瘦的身影越来越远，似与雪地融为一体，他胸口的郁气不消反增，前世今生皆无缘，若有下一世，他或许会应了殷月。
二胡和着箫声，丧曲悲伤哀泣，百转千回进了年梓耀耳中，他提起一口气迈步走向灵堂，丧乐起，该是扶棺出城下葬年家祖坟的时候了。
扶棺的除了年丰仪年梓耀，还有刘舒欢的子侄刘霖刘屏。刘霖为人圆滑，继承了江南泰和郡刘家的家主地位，经商有方，产业扩大到泰和郡周边地区。刘屏性格沉稳，考取功名时任泰和郡中一个小官。两日前两人就赶到了万京住在年府，两人交替着守了两天灵。
当年梓耀踏进灵堂，刘舒欢的尸体已入殓钉棺，红松棺材厚实沉重，他站在棺材一侧，年丰仪站在另一侧，刘霖刘屏站在他们身后，四人一起抬棺。丧乐继续奏鸣，宾客留在年府，张敬派了一队宫廷侍卫护送他们出京。
年府门口停着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板车，棺材抬出年府放置在车上，四个人随车走出万京城。
雪势渐渐的小了，低低的压在头顶的阴云裂开一道缝隙，阳光顺着缝隙照在棺材上，年梓耀看着映在棺材上的阳光，片刻恍惚。
马蹄踏在雪里“嘎吱嘎吱”响，年梓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麻衣，耳边犹然响起刘舒欢的教导——“男子汉就要保家卫国”“年家的男儿怎能掉泪珠子？”“爱国爱家皆是爱，何须分个高低上下”……
刘舒欢说了很多很多，年梓耀字字记在心中，如今想起来咂摸一番依旧能悟出些道理。他扶着棺材走，快到城门口，打头的士兵掏出牌子递给守城侍卫，侍卫点头，恭敬的朝年丰仪拱手行礼，而后放行。
阴云渐渐散开，马拉着棺材出了万京城，雪霁天晴。
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绒花似的雪化在年梓耀脸侧。他呼出一口气，好似把梗在胸口的郁色全部吐出，出了城，一群人又走了三刻钟，才算到了年家墓园。
四个人抬着棺材进了墓园，年家人骨子里深情，一对一对的夫妻墓出现在年梓耀视线中，他想前世的自己死了之后，尸体恐怕进不了墓园。
“一生一世一双人。”年丰仪开口，他抚摸着红松棺材，黑沉沉的眼瞳中望不见边际的深情似海，“你的祖父、曾祖父，都只有一个结发妻子，年家虽然人丁稀少，但从未出过一个浪荡子。”
“谨遵父亲教诲。”年梓耀低头，弯腰小心的把棺材放在已经挖好的墓坑里。
年丰仪站在墓坑旁的土地上，并不抬头地说：“这以后就是我的位置了。”
年梓耀站立在一旁，缄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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