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知道黄萧松口，连忙示意笔录。然而黄萧一白眼，半天没吭声。王亮一咬牙让同事停止笔录，一面偷偷打开口袋里的录音机。
黄萧这才开口。原来二十年前，蓝麟是医疗队的人，黄萧和刘局——也就是刘常德一样是护卫兵。蓝麟利用模仿签名的能力巧妙换取资源，自此后黄萧对蓝麟看上眼，和他成为朋友。蓝麟当年非常崇拜一位叫谢良的医生，这谢良医生论医术却不及蓝麟，却是整个军区最重视病人的医生。蓝麟还有个对象，是医疗组的护士，叫做秦淑珍。秦淑珍是一个非常热心肠的好护士，纯朴大方，为干涩的军旅生活别上一点红。
“正因为他们对他都很重要，结果才无可挽回。”黄萧阴沉的声音叹道。
蓝麟这人很怪。
但总体而言是很普通一名医生，黄萧一直这样以为。
偶尔偷喝酒，醉了假学问吟两首诗，时不时被谢良敲打头骂他不上劲；虽然懒散，却不让人讨厌。
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他会露出奇特的表情仰望夜空。
“怎么，还没睡？”黄萧问。
“太吵了，睡不着。”
吵？难道谁晚上睡觉打鼾？黄萧纳闷。
“哭声吵得人睡不着。堵上耳朵，闭上眼睛还是能听到，渴望得到宁静的死者的哭声。”
黄萧打个冷颤：“你小子，别神神鬼鬼的，怪吓人。”
蓝麟转过脸，月色下他的脸格外苍白：“你知道吗？我听过的哭声，都是祈求能够苟活在世上，哪怕一分钟一秒钟。只有这里，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听到这种渴望死亡的哭声。祈求被杀，祈求解脱痛哭，祈求从活生生的人间地狱离开；听着这样的哭声，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黄萧给了他一拳：“胡说八道什么！”虽然责骂，却没有责怪。因为黄萧知道蓝麟说的不错，战场是个活地狱。尤其对整天面对战士生死的医生，如果没有坚强的信念和决心，钢铁般的意志，很难坚持下去。然而，偏偏他们所参与的这场战争空虚得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为保护领土主权，不是为捍卫国家尊严，也不是为救助水深火热之中的人。这场战争因何而起，为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们这些兵曾经被虚假的谎言和宣传欺骗，而真正站在战场后他们才知道，这场战斗多么可笑愚昧！对战争的双方来说对方是侵略者和敌人，而他们的敌人和他们一样在迷茫中抛撒热血，淋浇干枯的大地。没人知道战争的意义，那些最初发动战争的人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丁点战争本身就是沉重和罪恶的事实；让愚昧的杀戮继续下。
“谢老师说战场是医生的地狱。我们费尽心力挽救的生命在炮火下转瞬即逝。既然知道，老师为什么还是选择留在战场上？我真的不明白。”
黄萧叹口气：“那是他的责任。挽救生命不就是你们医生的职责吗？”
蓝麟突然笑了：“你真觉得我们是在挽救生命？在我看来，只是将制造更多杀戮的机器送回战场。”
“说实话，我喜欢战争，喜欢硝烟和血的味道。唯一烦人的哭声也并非难以忍受。只是，我最重要的人们，明明讨厌无谓的伤亡，却每日忙得连痛苦都忘记。”说着，蓝麟转回头，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黄萧知他说得是谢良和秦淑珍，他拍拍蓝麟的肩：“战争会结束的，咬牙撑着，早晚你会习惯，小伙子。”
然而，仿佛蓝麟的预感中地，第二天便发生意外的悲剧。前方阵地突然出现敌人，刘常德及几个士兵被派去求援。谢良抢救伤员时被炮弹的弹壳击穿头颅，当场死亡。
蓝麟当时在场。他意图阻拦谢良去救地方伤员，却没有阻得了。目睹全过程的黄萧知道这对蓝麟有多大打击，但是他不晓得怎样安慰战友。
蓝麟连着三天都不语不食，许多同志给他做思想工作都效果甚微。后来还是秦淑珍一个巴掌将他打醒。
秦淑珍骂道：“你以为就你难过？少在这里给谢大夫丢脸！是个男人就承认他死了，别让他到死都看扁你！亲属惨死在战争中的多如牛毛，他们都像你一样婆婆妈妈？他们能坚强的活下去，为何你不能！接受他离开我们的事实，坚强的挺过来再次投入到工作才像他的徒弟！”
他问秦淑珍：“他死了？”
秦淑珍回答：“对，他死了！”
“可为什么我看不到他！所有死人，所有的亡魂我都能看得到，为什么独独看不到他！”
秦淑珍没再说话，任他抱着她痛哭。
黄萧当时不明白他的话，这是黄萧第一次见到他落泪。
第四日凌晨前线失陷。刘秦淑珍死了。
混乱的战斗中，后勤被袭击的他们急速撤散。而蓝麟被炸飞起的巨大石块压住腿。秦淑珍和另外一名战士和黄萧一起试图搬动石块，突然遭到敌人扫射。另一名战士当场死亡，黄萧受伤匍匐在地下。
他在炮火轰鸣中清晰的听到对话。
“淑珍！”
“答应我，”她艰难的企求，“要活着……”
硝烟渐散，炮火仍轰鸣。黄萧终于看清秦淑珍倒在蓝麟不远的地方，背后都是血乎乎的窟窿，再无气息。她的手，仍与蓝麟的手握在一起；如今却间隔着生死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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