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突然有些后悔，把孩子教得这么优秀。
68年的时候，江昌义没有响应号召去上山下乡。他自幼在穷乡僻壤的山村里长大，很清楚农村生活的真实情况，辛苦、劳累、食不果腹才是常态。那种“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的空洞口号很难激起他的热血。
当时政策的硬性规定是家里有两个适龄青年的，必须有一个去上山下乡，四个的，就得去两个。而江家只有江昌义一个孩子，他倒不是非走不可。德花也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去当兵，江昌义拒绝了，她也就没有强求，把他送到船厂车间当个学徒工。
江昌义尽管聪明机智，但却不是什么天才少年，德花也没有压着他进行填鸭式教育。16岁的他的文化程度也就是正常高中生的水平。即使因为德花的缘故得以进入工程部，但是那些工作对他而言太过艰深晦涩，学个半吊子，云里雾里的，即尴尬又没趣。
还不如去车间，男孩儿都对机械感兴趣，跟在经验丰富的技术员后头观摩学习，再结合书本理论知识，寓教于乐，事半功倍。
他不是当科学家或者做学问的那块料。不是说他脑子笨，而是江昌义的骨子里缺少一种跟难题死磕到底的决心，也没有上下求索的那种忘我的求知欲。
德花原本的规划是，让他在车间学习几年，对船舶结构有个粗浅的了解，岁数大点就转到管理岗位。日后不说青云直上，但是至少踏实安稳，只要努力上进就能前途光明。
但是现在，更好的机会、更广阔的舞台摆在眼前，一边是安稳但平淡，一边是危险但能实现抱负，德花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决。
这么纠结着，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下班后，德花坐厂里班车回家。
新修的家属区离船厂有5公里左右的距离，是去年统一新盖的，都是五层楼房。
船厂附近的区域在建国前是人烟稀少的滩涂荒地。后来因为在此建立青岛船厂，又陆陆续续有些小工厂搬迁到附近，大量工人在此汇集，很快便繁华热闹起来，房子鳞次栉比一栋挨着一栋的，方圆几里之内都没啥空地了。
这几年，厂里职工家的孩子都渐渐长大了，结婚的、生娃的，一大家子好几代人挤挤挨挨缩在逼仄的老房子里，生活十分不方便。
为了解决职工住房问题，船厂在稍微偏远一些的地方买了一片地盖楼。
这两年江昌义也进厂工作了，加上德花职位不低，所以这一次他们分了一套三室的房子，九十平左右。
德花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敞明亮的客厅。她把包放在门后边五斗柜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进屋把各个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透气。
江昌义还没到家，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不耐烦挤班车，每天都是成群结伴骑自行车上下班。
德花推开阳台的门，微风拂面，她情不自禁做了个深呼吸，面带笑容惬意地倚靠在阳台边沿欣赏美景。他们家在四楼，加上地势较高的原故，极目远眺，是碧波荡漾的大海，夕阳将天空染成渐变的粉红色。
近处，整座城市尽收眼底，绿树红瓦，五彩缤纷的色调明媚又浪漫。电车间或从楼下马路上穿行而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到了饭点，国营饭店的烟囱呼呼往外冒着热腾腾的白色烟雾……市井烟火，喧嚣嘈杂中萦绕着安详宁静，多少人家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享受着自己平凡又简单的小确信。
德花曾经以为，江昌义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吃商品粮的工人阶级，也是现在没有选择余地的社会制度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然而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人啊，能把握的永远只有当下，猜不到意外，也看不透未来。
作为孩子家长，最心酸的事情就是你为他殚精竭虑，万事考虑周全，可是终有一天，只能目送他背着行囊远去，看他独自踏上人生的征程。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条河流。有的奔涌向前，气势滂沱，有的蜿蜒曲折，柳暗花明。希望江昌义也能顺遂如意，早日找到自己的航道。
德花正在阳台上沉思，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年轻人活力充沛的大嗓门传出来:“姑姑，我买了两条海鱼回来，咱们今晚吃鱼吧？”
晚饭过后，姑侄两人闲聊，德花把厂长今天告诉她的话又给江昌义复述一遍，问他怎么想的。
江昌义有些心动，但还是坚定摇了摇头:“我不想去部队，我就留在厂里。”
德花观察他的表情，心里稍微一琢磨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和顾虑，这孩子多半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吧，心里一暖:“你先不用考虑其他，就问自己想不想去当兵吧？”
江昌义沉默低头，灯光下脸色有些晦暗不清。从知道自己身世那一刻起，他就成了真正的无家可归之人。这么些年跟姑姑相依为命，他把姑姑看成自己的母亲，也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根。
一方面是怕姑姑一个人生活会孤单寂寞，也想报答她的养育之恩，留在家里给她养老。另一方面也是痛恨改变。
如果说血缘关系是人类最可靠的纽带，那他的人生就像无根浮萍，无处落脚，动荡不安，四下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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