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走过夜路。我说的是，真正的夜路。
真正的夜路可以像一条漆黑的暗河，路灯下泛成紫色的树枝子，纵横交错，形成方向不一的波纹。真正的夜路可以像怪物的舌头，每走一步，就离死亡越近一步。我走的夜路像一条长长的胶带，走一步，黏下一道影子，一步，一道，匀称地排开，像一排黑色的铁栅栏。除了我，后头的另一个人，她的身后也有一列整齐的栅栏。
我们的思绪顺着脚底，黏到了影子上，影子拖住我们的脚，使我们走得很慢很慢。可我们谁都没有停下来，没有追赶，没有回头，就这样默默地走到了家门口。
我终于回了头：“我到家了，你可以走了吧。”
方艳梅站在一丛树影子下。光秃秃的枝子，倒影野蛮地覆住了她的眼睛。我站在路灯下，一明一暗，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就在我等得不耐烦时，我听见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会跟她在一起吗？”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
她朝前迈了几步，影子从眼角流到了发际。我从来没看过她这样严肃的表情，她说：“不行。”
“这不需要你来决定。”
“她不适合你。”
“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完全地适合。”
“她不够坚定。我拉走你，她有挽留过吗？”
“那是因为她刚跟她女朋友分手！”
“还不是一样。”她冷笑：“这不就说明比起你，她更在乎她的女朋友。”
我气到无话可说，又生怕声音大了被左邻右舍听见，只好压住声音一字一句道：“心软又怎么样？你不心软，然后呢？我们两个还不是成了现在这样？”
一句话将方艳梅堵了个彻底，她双手叉腰，低着头，八成在想着如何反驳我。这时，身后玄关的移门被唰地拉开，我惊了一下，回头看见妈妈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方艳梅。
“这个人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她咕哝着。
我连忙爬了几级楼梯，说：“她是我学姐，现在在Z大读研究生，可能我给你看过她的照片，所以你眼熟吧。”
“是吗？”她又把眼睛转向我，恶狠狠地一瞪：“你还知道回来！吵个架就往外跑，一天到晚就知道窝里横！”
我可不想当着方艳梅的面丢脸，只好讪讪地笑：“好啦，我知道错了。”又竖起两根手指，“我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犯。”
她这才稍稍熄了火，没有再给我脸子瞧，招呼起台阶下的方艳梅：“你要进来坐坐嘛？”又转头教训我：“你看看你！学姐送你回来，你也不知道招待下人家！”
我在一旁假笑，眼角瞄见方艳梅忍俊不禁的模样，内心更是来气，幸而她还算识相，连连摆手说：“谢谢，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去，再晚一点学校就不让进了。”
说完，向我妈礼貌地点点头，转过身。
眼看她又悠悠地回到那片阴影下，我不知怎么的，竟对着她的背影来了一句：“你一个女生，路上注意安全。”
她身形晃了一下，微微扭过头，说了一句：“好。”
在玄关换鞋的时候，妈妈似叹非叹地说：“看你平时硬得跟个木桩似的，没想到也能细心一把。”
我不置一词，蹬着拖鞋就咚咚咚地往二楼跑，直奔到客厅的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向楼下张望。
方艳梅早已不见人影。
这很正常，在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时，我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场景。她走得那么快，从不会回头，即使回了头，也不过抛下一句让人无法慰藉的“好”。
我缓缓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出神地俯视。从这个角度，路灯像一把会发光的伞，在漆黑的夜里撑出一圈圆形的光晕。方艳梅在楼下等待时，目之所及的也是这样一把伞吗？
有些词，仿佛天生就不存在某些人的字典里。俞箬的或许是“坚定”，子悬是“冷酷”，我是“瞻前顾后”，方艳梅的则是“等待”。
当烧烤的烟气在橘黄色的灯光下碎成数不清的光粒时，方艳梅向我坦白了事实，一个原来她也曾等待过的事实。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不为什么，就像人不会将巧克力和拖鞋联想在一起，我也本能地认为方艳梅永远学不会等待。
等待的反面是行动。
方艳梅的行动力若论第二，没有人敢论第一，连我这位自称半个实干家的人在她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见过面后，我和她只暧昧了三天，就确定了恋爱关系，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啼笑皆非。
我苦笑一下，准备起身离开窗户时，视野的底部突然闪过一个身影，我急忙趴到窗户边，伸出头左右张望。
墨绿的树，倒下来漆黑的树影，沉静地仰倒在地面，像疲惫而贪恋休息的人。几乎静止的画面，连风也没有光顾的瞬间，四周找不出一个或者一只可疑的生物。
是看错了吧。
我将脖子慢慢地伸回来。
途经英琳的房间。大门紧闭，连同一整面的墙，像一个严丝合缝的硕大木箱，而英琳就躲在这个木箱里。
我走向门边，将手握成拳，待要叩上门面时，又犹豫地放下。鼓起劲再举起手，又哗地泄力似的松下来。如此反复三次，终于放弃了走下楼。
有的时候不是不想安慰，而是低电量的我，暂时没有能力去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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