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尴尬的寂静。我们相对而坐，任由沉默在这五平米的空间里蔓延，我盯着方艳梅，她盯着自己的手。最终还是由我先开的口，与方艳梅在一起，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充当挑起话题的人。
“我，不知道你还会架子鼓。”
“哦，”她端详自己的手指，“指望用一个月时间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对吧。”
我错了。两年的时光并非在方艳梅身上毫无停留，她日渐精进的语言艺术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抿住嘴，尽量避免自己反唇相讥，“是兼职吗？”
“你走吧。”
“什么？”
“我不想教你。”
我被气笑了。方艳梅有一样特殊的本领，只要和她待在一起超过五分钟，她总能像往汽油桶里丢一根火柴一样，轻易点起你的燃点。
“别说笑了，你以为我想让你教我？我怎么知道过了两年你还养成了勤工俭学的好习惯。”
她终于从自己的手上移开视线，“那不正好。”
“是啊，太好了。”
“退费吧。”
“本来就没交费。”
“那现在走吧。”
“我不走。”
她匪夷所思地盯着我，满脸都是怒气。
我挑起嘴角，“你该不会还在生气？”
“......”
“气我甩了你这件事。”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她冷笑。
“没想到吧，”我眯起眼睛，“一直跟在你后面，纵容你，包容你，随叫随到，永远不跟你发脾气的小学妹，有一天居然甩了你。换做是我，应该也挺难接受的。”
“原来你的自我感觉这么良好。”
“不然是为什么呢，时隔两年见面还像个自燃的炮弹，行行好，你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吗？”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敲击着鼓面，长长的眼睫毛一扇一扇。
以前，我很爱拨弄她的眼睫毛。自然的卷曲的上翘，像她微微自来卷的头发，像她整张素面朝天的脸，不需要长时间的接触，就可以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驯服的桀骜。
在大一的新生运动会上，我们与工商管理学院坐在一起。当时的方艳梅才大二，却已经是学生会的副会长。
那天，她穿着工商管理学院天蓝色的制服，手里拿着单反。明明还有许多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我却一眼，一眼就看见了她。所有人都自动成为了背景，被无情地虚化再虚化，只有她，在视线里扎下一道鲜明的蓝色的旗帜。
像所有的俗套小说，我对她一见钟情。
操场上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接力赛，我跟着周围的人为美术学院呐喊了几句后，声音就越来越小，直到缩成喉咙里的几下咕哝，便转而去看她。热烈地朝着一个方向的人群，只有我将脑袋扭成完全相反的弧度。现在想来，应该是很搞笑的场景。
我把棒子拍在鼓面上，站起身来，“算了，比起这样，还是投诉来得更快。”
五平米大小的空间，从架子鼓走到门口不过三步的距离，如果态度决绝，只需花费一秒钟的时间 ，大门开合，就能让视线重新恢复清净。但双脚却不由自主走出了与腿长完全不符的步数。
这是一场久违了的博弈。我与方艳梅曾经做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博弈，但每一次毫无例外的，都是我输。
“坐下吧。”
手已经装模作样地放在门把上。我回过头，瞪着眼，“你说什么？”
她似乎很不愿意再重复一遍，但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头，只好咬牙切齿：“坐下吧，我其实特别特别想教你。打从一进门，哦不，从两年前我就觉得你特别有学架子鼓的天赋。”
我大惊失色，差点要上前掰开她的脑门，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浆糊。
方艳梅低头了。
从没有发生过的事，便很少有人去想象。我从来没有赢过方艳梅，就连这样微小的博弈，我其实也并没有把握。尽管明面上我是顾客，她是工作人员，但我依旧是鸡蛋碰石头里的那个鸡蛋。我以为她会先一步摔门而出，可以前从来不敢幻想的事，如今真切地发生在眼前，就连她的冷嘲热讽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我回到架子鼓前坐下。
方艳梅撇了撇嘴，双手抱臂，“好了，我知道你学过二胡，现在忘光了。我知道你学过萨克斯，现在也忘光了。我知道你学过钢琴，肯定也忘光了——”
我对她怒目而视。
她摆出一副“你能奈我和”的表情，“鉴于你的音乐基础十分丰富，所以我们加快点进度，没问题吧。”
果然还是那个爱记仇的方艳梅。
“是现在的女朋友影响了你吗，看来你遇到对的人了。”
“同学，我们在上课，请不要说与上课内容无关的话。”
“不可一世的方艳梅居然也会折在某个人手里，这是这几天发生的最让我高兴的事了。”
方艳梅看我一眼，既像否定又像感叹似的摇了摇头，弯下腰去鼓捣教室里的投影仪。我在摆弄那两根指挥棒时，似乎听见前面的脑袋发出一句极轻的咕哝。
“你说什么？”我问她。
方艳梅却像没听到我讲话般，直起腰，轻轻拍了拍投影仪，“上课吧。”
“所以她到底说了什么呀？”子悬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地问。
“我怎么知道。”
我把洗好的锅重新架在煤气灶上，看着火苗争先恐后地舔舐着锅底。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比火焰还要激昂，它燃烧起一股热流，从脚心迅速地直通脊背，仿佛支撑后背的不是实心的骨头，而是透明的空心的管道。
“我要去王艺家。”
那头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尖叫，“真的？你确定？你确定？”
“对。”
我突然想通了，这就是一场博弈。没有人比经历过方艳梅的我更加明白博弈的本质。有时的退让并不会换来海阔天空，压上一颗心的全部 ，也许会满盘皆输，但也有可能会得到一颗完整的心。
我宁愿向天平的两极摇摆，也不要堪堪停在中间，得到一句糊涂的被修饰好的“只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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