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易水带领军队赶回来时此地早就灰烬一片，燃烧尽的尘土在太阳下四处飘荡，泥土烧得焦黑，尸体烧焦了搁置在地上，脸上早分不清模样，吸引来了成群的乌鸦。
半路折返的队伍打得偷袭的敌军措手不及，加之刚才的偷袭也并不顺利，像大雨垂落的箭簇里不知道暗藏了什么药粉，吸入的粉末起了作用，此时只觉得浑身燥痒难耐。
一战到此，只剩下几个人苟延残喘，到处都是死亡腐败的气息。
“先去清查一下人员。” 顾易水下达了命令，另一个问题却只能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只觉得阵阵热浪扑向他的脸，连同心头都烧得疼起来。
贴身侍卫看了他一眼，便立刻问向在石块上休息的兵卫关于柳亭的去处。
兵卫答说柳大夫在河边。
话音刚落，顾易水立刻往河边奔驰而去。
一片焦黑的废墟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其实柳亭并不是一个人独自往营地里走，而是搀扶着受伤了的士兵，蹒跚而来，脸上不知道是谁的淤血和黑色的灰渍，一身白衣沾满了发黑的血迹。
侍卫察言观色的能力立刻发挥出来，立即命人接过了柳亭搀扶着的士兵，又命令其余人进行人数清点。空出了一片无人之地，于是周围都安静下来。
顾易水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但顿时又察觉自己那点撕心裂肺真正鲜活起来。
顾易水看着柳亭灰败的神色倏忽不见，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像认输一般向柳亭靠近，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只觉得自己怀里有千言万语，只是都像这样一把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他从头到脚，任何关于“倘若”的念头都如同烧焦的皮肉，揪地他五脏六腑都痛起来。
顾易水抱着他抱得紧，像失而复得，像差点就此别过，像度过了好几个今生往世，只能喃喃道“你吓惨了我”，语气里藏着一丝难言的委屈和颤抖。
待他如梦初醒，想查看一下柳亭是否受伤时，却被柳亭牢牢地抓住腰身。柳亭埋在他的肩窝处，语速极慢，却又相当坚定。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我曾经只是江南富贾家的奴仆，而今，好听些说是名门大夫，难听些便是个无依无靠的赤脚医生。我飘荡惯了，也孤寂惯了，我以为看了这么多生生死死，我本不该奢求什么的。”柳亭把那日顾易水说的话掰碎了翻来覆去地想，不知从哪个突破口冲了出来，依旧把问题通通背在自己身上。
“你的腿要由我来医治，你的药要由我煎熬，我可以给你聊江湖逸文，也可以和你共患难。你在战场上杀敌时，也不需要记挂着我。等到了回京，我一定不缠着你。说我看不破也罢，说我执迷不悟也罢。我不要你什么允诺，我连往后都不要了，让我陪你这一程好不好，你别将我推远了。”
柳亭此时拽着他的衣襟，拽得双手青白，却逼着自己抬头与顾易水对视。等说完这些话时，觉得自己孤注一掷得勇气终于消耗殆尽，决定权全权给了顾易水。
顾易水搂着他，只觉得肩膀传来了温热，透过冰冷的衣裳，暖到了血液之中。
火势已经被扑灭了，灰烬飞舞，像极了黑色的雪花。这黑色天地间，顾易水看着心上人捧着自己的赤红之心献祭一般问他肯不肯要，柳亭践踏着自己的满怀真心，把它与少年时那艘小舟上的糕点比着高下，颤颤巍巍地恳求对方能手下，他将情感诉说地斩钉截铁，没给自己留丝毫的退路。
顾易水听着自己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吻你了”
而这一方天地，黑色尽数褪尽了，欢喜与果决粉墨登场。
等清点好人数，扎好新的帐篷，漫漫夜色如野兽般袭来。
顾易水此时才知道了这场偷袭中柳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从立即派人通知他以外，将梓仁堂的大夫偕同粮草药物躲至山间，再把剩下的士兵召集利用弓箭点火死扛着阵地不撤退不投降，好在对方人数不多，这一次偷袭的目的主要是想烧了粮药补给断了后路，否则结果难料。
柳亭还忙着包扎伤员，一身青衫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是光影印在他的眼中，深深浅浅，明暗不定。顾易水交代完事物便坐在逼仄处看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枚吊坠，右手摩挲着，脑中场景不断往复。也不知坐了多久，柳亭轻声喊了他几遍，才如梦回。
“走吧。”顾易水为他整理了衣冠。
柳亭脸色微红却没说话，只是默默跟着，直至将军营帐，看见顾易水把那枚他偷偷塞过去的吊坠拿了出来，刚才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冷了下来。
“顾帅是后悔了吗？”
顾易水看他脸色一变，猜出七八分心思，找了椅凳坐下，然后低声说：“过来。”
他的声音如蛊，柳亭身子率先动了起来。刚一靠近就被拉下坐在了顾易水腿上，只觉得心如战鼓，叫嚣着从每一个缝隙中翻腾出来。
柳亭感觉到了他温润的气息：“我是要问你，这吊坠怎么给得这么随便。”
“不随便的。”柳亭舍不得抬头：“师傅刚赠与我时，便想给你了。只是那阵你冷着不与我说话，就没敢当面给。”
顾易水轻声笑了：“那我收下了，作为回礼。”他从衣襟中拿出一枚青色玉佩，缀以双面金丝，两手环住柳亭的腰，将玉佩仔细地挂在柳亭腰带之上。
柳亭猛地转脸看他。
而顾易水双眸笑意未减。这与他往日的客气疏离全然不同，柳亭这才真正有了实感。月光倾泻于地面，恍若那日的湖水，周遭宁静到了极致，更觉得胸口喧哗一片。
柳亭试探着去碰顾易水的双手，像是一探真假，生怕这是大梦一场。
只是还未来得及触碰，顾易水便大力将人揽入怀中，他的手掌都是常年练出来的茧，粗糙而又温热，却温暖地柳亭浑身一麻。
“今日情形如此危机，怕吗？”顾易水问他。
柳亭先是下意识摇头，恍而又紧抓着他的衣袖，诚恳地说道：“有些。”
只听顾易水轻笑一声，手抚上柳亭的面颊：
“往后不用怕了，我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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