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童迩世在耳边轻声唤着。
“哎-”黄鹤宜答应一声，他背着重负还得提防脚下。
“先生~”童迩世声音软软的。
“哎。”有层汗从黄鹤宜脑门上渗出来，大氅脱给了小夫人，他穿着单衣倒也不冷。
“先生~”童迩世近乎撒娇。
“哎！”黄鹤宜鼻子也一层薄汗，硬底质皮鞋走在碎石遍布的江滩上，磕磕绊绊极不得劲，更何况背上还担着有一个大活人的重量，把人往上托了托，抱怨道：“你可真会找地方啊！”
童迩世缩了缩，不言声了，细细的潮热吐息和因风而乱的发丝在黄鹤宜脖子里挠啊挠，让黄鹤宜受不了：“怎么变哑巴了？”
童迩世抬起脸来，夜是关住一切的黑色大门，苍茫天地间，只有车灯投出一条越来越宽的路来，一半映在陆上一半闪在水里，起起伏伏。倘若他踏上去，即可破黑夜之门，得那璀璨无比的日月星辰。
被风吹凉的脸又贴上黄鹤宜的后颈，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童迩世闷闷地说：“把我留在这儿吧。”
“这里遭过大轰炸，死了不少人，你不害怕？”背上有这沉甸甸的人，煮熟的鸭子叼在嘴里，黄鹤宜只动嘴不动气。
“我不怕。”童迩世摇头，“鬼来了更好，说不定我还认得。”
干笑两声，黄鹤宜看看四周，有点冷气冒上来，不过一群流民的葬身之所，做鬼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啐了一句“狗胆包天！”
童迩世很认真地讲：“他们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那时候前院种桑后院种桃。”
“前院种桑？”黄鹤宜听着就不对劲，按风水应该是前不种桑、后不种柳、中间不种鬼拍手。
“我记得很清楚啊，一帮孩子吃一嘴一身桑椹汁，被骂了再跳到桃树上吃桃，吸着吃，又绵又软一包蜜水。”童迩世信誓旦旦。
越发胡扯了，黄鹤宜皱起眉头，桑椹和桃子是同个时节的吗？“你不是浙南人吗？”
“浙南？”童迩世茫然回想，忽然笑了：“报名时胡乱填的，听说这样容易录取。”
“你不记得你家了？”黄鹤宜追问。
“不说过了吗？前院种桑后院种桃，”童迩世咳了两声，服服帖帖地靠在黄鹤宜背上。“没逃难到这里来之前，我家就是那样的。”
黄鹤宜忍不了童迩世满口相悖的言语，任谁都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小孩三岁开始记事，童迩世十几岁能记不住籍贯家乡？还记得这样颠三倒四、违背常理。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童迩世的信息，这么说，童迩世军校之前的经历都是假的？
“把我放下吧，先生。”童迩世趴在耳边恳求。
“放下做什么？”黄鹤宜如果没喝酒，想必脑子能更清晰。童迩世很不对劲，他此时此刻说的胡话，更像是真心话。
“留我和家人在一起吧。”童迩世喃喃地说。“先生，这世间，容不得咱们。”
黄鹤宜心中被激荡了一下，多少年了，红的绿的挑挑拣拣到今天，终于逮着对的了，得着一个和自己在乱世用“咱们”的可心人。童迩世的一根筋叫他驯服时头疼不已，却不知不觉给他服下了定心神丹，热乎乎的胸膛，滚烫的心肝捧出来能灼人，说前院种桑就索性种桑吧，反正他的庭院里，童迩世这株照眼明的石榴算是扎根了。把人往上再托托，大氅拉拉紧，哄道：“犯傻了不是，我能撇了你不管？”
“先生，可是翰维先生和薛翰遣-”童迩世再次吸吸鼻涕，“先生，我是黑白无常在这里指缝里跑漏的鬼，还是留我在这里，”湿热的液体在黄鹤宜背上浸开，“既不耽误先生，我-还能落个团圆。”
黄鹤宜歪了身子稳住，一手到口袋里掏手帕，没掏到，刚才已在车内用掉了。“你不是还有你二舅吗？”
童迩世嗤笑一声：“他要个打杂的学徒，我要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其实，”咬耳朵，“他不是我二舅。”
籍贯住址何处都能记不清，童迩世的脑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黄鹤宜问了一嘴：“你们不是长得挺有舅甥相的？”
童迩世吃吃笑起来：“是很像啊，刚开始碰见都愣了大半天，我噗通跪倒、抱着大腿哭着喊二舅家没了，他就把我留下了。”
黄鹤宜也跟着乐了，这小兔崽子，该精的时候精得很啊，怎么不把这机灵劲用到伺候他身上呢，乖顺听话，不用吃那么多苦头，起码，嗯，不会是当下这惨样。
小细脖子撑不住脑袋，童迩世的头无力地耷拉下来，还在耳边亢奋地不停念叨。
黄鹤宜颠了童迩世两下，在这江边，空旷到风也跟着呼号逝去的人名，难免让活人有点膈应。随口问道：“你还想吃桑椹吗？”
童迩世机械地回答：“肚子没有了。”
哦，是不想吃吗，还是？黄鹤宜转了转眼珠，接着又问：“那桃子呢？”
“没有干净的水，疟疾。”
黄鹤宜好像明白了一点，童迩世的倔强是遮掩他创伤的最后防线。所谓的前院桑和后院桃，只存在童迩世自以为是的脑子里，应该是现实中的兄弟姐妹。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又问：“你父亲呢？”
童迩世闭了眼，仍老老实实地回答：“早上离开家没再回来。”
黄鹤宜知道，统计的那帮家伙们搞的数字水的很，漏报瞒报了不少，仅统计户籍在册的。更何况散在城外的流民没在轰炸中当场死亡的，后来也没医没药，没吃没喝，熬不住的人数更触目惊心。童迩世的确如他所说，是黑白无常漏收的孤魂。平时完全看不出来童迩世内心疮疤还埋藏得这么深。这枚孤魂，收在他手里刚刚好，黄鹤宜毫不犹豫地向伤口更深层处探挖：“你的母亲呢？”
童迩世沉默了一会，黄鹤宜以为他不愿意回答了，他却张嘴说话了：“带小毛头藏在水缸里。”从喉咙里硬挤出声音说：“烧了一夜，”手指在黄鹤宜身上扒得死死地，一阵抽搐，一口鲜血喷在黄鹤宜前襟上。
黄鹤宜赶紧把他放下，目眦尽裂，唇角流血，牙根咬着两个字，说了好几次，才把那两个字吐出来：“熟了。”昏厥过去。
黄鹤宜伸手探了探童迩世的鼻息，摸摸胸口还热着，要来手电筒掰开嘴看看舌上的伤，确定了没有性命之忧。抬上车半卧着，揽在膝上，童迩世是孤的，他是独的，两个凑在一起，正好！
赏够了小夫人的睡颜，手指卷着小夫人半长不短的头发，黄鹤宜得意于自己刚有了“驯服”童迩世的最佳方案，扶着受累的腰，沉下脸骂了一句：上辈子的冤孽，老腰都折损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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