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托盘，童迩世收走反扣在桌面上的书，夹入一枚银质书签，调整一下，让那漂亮的浮雕完全显露出来：一头雄鹿，头顶枝杈长角，在荆棘玫瑰丛中扭头回望。
“等等！”正在等候用餐的翰维先生叫停收书的童迩世，又挥挥手让他把书和早餐带到庭院里去。薛翰遣的房门紧闭着，童迩世熬不住睡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下的，现在要是扰了他得来不易的睡眠，别管主人客人无论谁都会被用眼光剜下一块肉来。
翰维先生按在书脊上，拔出书签，翻到了想要的那一页，轻声读起来。童迩世虽然修过英文，靠听力来理解他还做不到，似乎不是押韵的诗，却有一种铿锵的节奏。翰维先生的声音清亮，每一个音节隐约透出狮子的低吟和公牛的响鼻，似乎心底深处鼓动的岩浆，从胸中从喉管从舌尖迸射喷溅。
“先生，你的早餐要凉了。”童迩世制止了翰维先生越来越大的声音，洋人的早餐哪有什么凉不凉之说，他只想维护一下薛翰遣的睡眠。
翰维先生歉意一笑，把书签插回原处，合上书交给童迩世开始用餐。从侧坐的角度看去，白亚麻系带寝衣下，肩宽体硕手阔，一张扶手椅占得满满当当。大概是身高的缘故显得烟柳扶风，真实的身手应该和那个还没有登岸就索了水匪十七条命的传说形象相符合。
翰维先生发家史有一个毫不例外的传奇开头，年轻气盛的他头一脚落地，瞅准了法国人开的道。这地界上纷扰繁杂的势力，只有大吃小，强克弱，优胜劣汰。年轻的翰维先生单枪匹马到了水匪帮老烟杆子的地盘，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中国话谈判，顶着十来条枪杆子，活生生扼死了那个煽风点火的法国佬，老麻杆子欺负他人生地不熟，想黑吃黑，没曾想船未靠岸便搭了十七条水匪的性命，翰维先生当仁不让成为那条黄金水路上的头号商人。
察觉到童迩世的打量，翰维先生猜得出这个年轻人目光中的热切：这是一头没长齐爪牙的小兽，嗅出一丁点血腥便狺狺作吠，怪不得自家的管家投诸了悉多宠爱，同类而已。再说了，管家喜欢的从来就不是被豢养的金丝雀，薛翰遣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所流露出的敷衍说明了这点，那时的他还做着一个乖巧懂事、时刻准备着被献祭的私生子呢。谁叫那时年轻呢，正如面前的童迩世，不知道会叫的狗不咬人，认不清看似无害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放下杯子，扑闪着幽湖色的眸子，翰维先生给自己的管家设了一个局，看看他究竟放了多少心在这头同类身上：“小猫咪，开车，带你去靶场验货。”
童迩世犹豫了，倘若跟去，最厉害最时兴的玩意必定大开眼界，但是他现在只是管家的一个小跟班，又是黄鹤宜的人，仔细掂量一下，条件很诱人，现实很残酷，只能婉拒了：“薛先生还没起呢！”
“你想清楚了，他可不会带你去玩枪！”翰维先生抬腕看表，急匆匆入房更衣去了。童迩世的不跟从在他的意料之中，黄鹤宜足够小心，他身边的人绝不会踏错一步。即使克制也不能浇灭战争时代年轻人对枪支的向往，这个诱饵时刻悬在他头上，他忍不住必然要问薛翰遣。薛翰遣对他说了几分真实，回来一看那年轻人的脸色便知。
童迩世吸溜着长鱼面，嗦出了声音，引得悄无声息吃面的薛翰遣斜过去一个看猪的眼神。怪不得翰维先生溜得那样快，管家起床气的尖酸可怕他已经彻底领教了。银红色寝衣映衬脸色的效果被日光打了折扣，眼下的阴影和发白的唇色，病态暴露无余。
面对着这么一副臭脸，童迩世还是鼓起勇气迎了上去：“翰维先生刚才问我要不要去靶场？”薛翰遣筷子一摔，正要起身，被手疾眼快的童迩世一把按回椅子，夹了块糕放进他碟子里，面无表情的薛翰遣怔了怔捡了筷子闷头吃起来。打蛇随棍上，童迩世添了满满一碗生姜红糖水冲蛋，翰维先生特别叮嘱过，能塞几样是几样，能吃一口是一口。
一个葱油小酥饼送过去，被筷子戳了几下推回来，看着薛翰遣悬着筷子满桌子抖啊抖的样子，童迩世很想念翰维先生不拘冷热、优雅鲸吞的用餐方式。幸好低气压很快会过去，他心头窝着的小火苗还在燃着：“翰维先生说你不会带我去玩枪。”
“当然了。凭什么让我干看着你爽性。”放下筷子，薛翰遣没好气嘟囔着，一口一口嘬着水冲蛋，在童迩世鼻子底下晃了晃手：“已经废了。”
薛翰遣坐实了以色侍人的名头，和个人长得斯文俊俏大有关系，和手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虽然老茧褪去，皮肤白皙，这手一伸，一看就知道是弹棉花而不是弹钢琴的，中指指腹处还缺了一块肉。
难道出了什么事故？翰维先生多金体贴，对情人照顾的无微不至，金屋藏娇应该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啊。童迩世递上毛巾，坐定，蹭吃着花样繁多的早点，摆出了听故事的姿势。
薛翰遣擦擦手，眉间的阴云正在慢慢消散，语气还是不好，用词甚是粗鄙：“我玩枪的时候，你还在撒尿和泥呢。打兔子让崩一个卵子绝不会掉两，全指着玩枪才睡到那洋小子的，现在长得人高马大毛多了，反过来睡我了。”
童迩世停了一停接着嚼，翰遣兄满嘴的脏话和您的脸太不般配了，从情路和体位讲起，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吗，管家睡了少年主人，这个上下组合让他想起了一个“扁担偏要绑在板凳上”的绕口令。
“要不是当年守船，他怎么能爬我头上。”薛翰遣点点头：“他去谈判，被扣了。我守船，靠一箱烈酒撑了三天两夜没合眼，打死了十七个水匪。后来中的洋的医生都看过，睡不好觉，手也废了，拿碗都哆嗦，别提端枪了。”
酥饼渣从童迩世嘴里掉落，传奇由压根没想到的人所缔造。
薛翰遣恢复了斯文：“总归要有点用处吧，当个幕僚，动动嘴跑跑腿就是了。”放下毛巾，餐罢更衣去了，嘱咐道：“吃完我带你去靶场，你去耍枪，我敲他竹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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