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与往常并无二样，黢黑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院子里的白玉兰亭亭玉立，风一拂，空气中暗香浮动。
宋耀宗布下筵席，请龙天下去喝酒。宋耀宗是油嘴滑舌之辈，他坚信自己口吐芬芳迟早能打动龙天下。龙天下已经做好打算，即便他舌生莲花也权当是耳旁风，分给他地盘不可能，去和法国人媾和更是免谈。
对于龙彧麟来说这是一个带金子逃跑的好机会，可是白礼贤前些日子打听到一点白弘麒的消息，虽然白弘麒经常给他来信，可是依据来信追根溯源，都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还是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三天前就离开上海去找消息了。
没有白礼贤在身边，龙天下勉强把龙彧麟叫上，让他陪自己一起去。
龙天下换上一身利落干净的纺绸长衫，拢上马褂，金子诚惶诚恐将他襟前的盘花扣一一系好，龙天下握着他的手放在胸前，笑道：“好孩子，你在家就先睡吧，干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因为心中藏事，还是生平即将到来的、惊天动地的大事，金子浅浅地深吸一口气。不容置疑，龙天下是深爱着他的，抛却情爱之事不讲，这么多年的父子之情、养育之恩也难以割舍。此去便是山长水远，金子看着他欲言又止，龙天下微微歪头盯着他的嘴唇，金子一扇眼睫毛，低语道：“我爱你。”
龙天下怔愣地看着他，忽地一笑，把他的手又攥紧了一些：“好宝贝儿，你说什么？”
金子躬腰给他拿出一双崭新的皮鞋，低头看腕子上的手表：“干爹，时间差不多了。”
龙天下心中大动，他今生的夙愿不过是花光一辈子和金钰霖修成正果，此刻金钰霖的音容笑貌在他脑海里闪过，百转千回幻化成浮光掠影，可怜没有一句“我爱你”。
金子推门出去，在门缝关严的一刹，龙天下的眼睛捕捉到他低眉颔首的模样，他抬手抚摸苍白鬓角，笑着自言自语：“害羞了，我老了。”
金子回到房间，龙彧麟已经收拾好一大一小两个皮箱，他握着金子的肩膀，话语急切：“金子，待会儿我和爸爸出了门，你就按照我告诉你的路线去码头，记得自己坐黄包车去，在码头等我。”
龙彧麟打算让金子先走，自己半途借故离席去追他。
一想到往后的自由与辽阔，龙彧麟就情难自禁，而金子说的话颇为扫兴：“大哥，我们都走了，往后谁来照顾干爹？”
龙彧麟只把这当作一场逃离与较量，并没有思量生离死别：“家里那么多的佣人，爸爸有的是钱，他什么时候知错了，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金子眼里，龙彧麟永远都是顶天立地的形象，有他在，金子的惴惴不安稍减了几分。
龙彧麟又嘱咐了一遍金子，让他小心谨慎注意安全，直到龙天下在楼下唤他，他和金子就此作别。
汽车驶出龙公馆之后，金子拎着皮箱，扣上帽子，每一步他都走得彷徨又急促，他成了一个矛盾体，一边感受着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一边在心如火焚中加快步伐。
走到门口，门房和蔼问道：“二少爷，这么晚了您去哪里？”
金子压低了帽檐，面不改色：“我去同学家里住几天，不用给我留门了。”
门房点点头，金子走出龙公馆，手上掂着沉甸甸的皮箱，心却轻浮的快要跳出胸腔，他亦跑亦趋，在急促的喘息中悄无声息落下两行泪。
离开龙公馆的地段，夜上海的奢华香艳如约而至，就连车水马龙都变得暧昧又撩人。金子站在路边，掏出口袋巾擦干净眼角残留的眼泪，随即招来一辆黄包车。
那边宴席已经开始了大半，龙彧麟喝了一些酒，他捂着肚子说想上厕所，龙天下应允之后，按照约定，龙彧麟风风火火出发向西岸码头。
金子随着黄包车颠簸摇晃，一路的欢声笑语和靡靡之音都与他无关，他抱紧皮箱，手心攥了一把汗，在极度的空荡和忐忑之中，眼前变得恍惚迷离。半梦半醒之间，金子发现自己忘了一样重要的东西——龙彧麟的命辫儿还在衣柜上的盒子里放着，那是大哥的命。学校里教导科学文明，不崇尚封建迷信，但金子依旧执着地认为那是龙彧麟的命，龙家上下都这样认为。
金子看看时间，不知道是否来得及，黄包车越往前走他心中越是发虚，过了三道街，他在头晕目眩中开口，让黄包车夫原路返回。
席间龙彧麟一去不返，龙天下心中生疑，又因为不想再和宋耀宗纠缠，就拿寻找龙彧麟当幌子，自己也先行离开，这次宋耀宗倒没有对他死缠烂打。
龙天下走出一品阁，到门口询问汽车夫有没有见到龙彧麟，汽车夫自然没有见到。他想龙彧麟是嫌和一群老头子在一起无聊枯燥，不知道又跑去哪里撒野了，龙天下没管过他，只吩咐汽车夫送他回家。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龙天下在微醺中昏昏欲睡，他便阖眼打了个盹。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龙天下在半路被人拦截了。
距离龙公馆还有一段路，汽车停在一条背静的小街上，四辆轿车围追堵截，把龙天下包围起来，对方人多势众，甫一睁眼，他面前出现十几个人。外面暮色苍茫，龙天下看不清来人是谁，只是他纵横世间几十载，十几个无赖别妄想吓破他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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