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刺耳的汽笛声，船舷喷出巨大的涡流后停港，此时晨曦微凉，银灰色的云层悬在天空，映在黄浊的水面上。苏州河两岸房屋窄浅，堪称破败，叶文熙早听人说上海已是巨埠，到处浸淫西风，不想是这般颓败萧条之境。
乘舢板驶进黄浦江域，到达繁华热闹的十六铺码头才豁然开朗，几艘巨轮停靠在江岸，陆上货物堆积如山，川流不息，码头上的搬运工来回忙碌，这还只是外厢。天不是特别亮，很多船桅上还挂着暖黄色的渔灯，回头一望渔舟灯火在嘈杂里分外安详。
叶文熙不是漕帮或者清洪帮的门徒，但行话还是知道一些，道上的人都凭着这点行话走江湖，听到有人称上海为“龙海川子”，那定是帮中人。
叶文熙穿着一身枪驳领西装，拄着拐杖在路旁的茶摊喝茶，他向蹲在墙角与人闲聊的彪形大汉使了一个眼色，彪形大汉看了过来，叶文熙把三根手指放在仗柄上，暗喻清字的三点水。
那壮汉看见立刻了然，看他穿着打扮又不像混江湖的，犹豫一刻，见叶文熙又把茶壶盖外翻放在桌上“挂牌”，壮汉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壮汉没有恶意，但长得凶眉怒目，陡一看这般魁梧叶文熙还有点害怕，冒充帮中人士是格杀勿论的。叶文熙稳住心神，“三老四少，兄弟下参。”
“三老四少”是帮内人的互称，这一招果然奏效，只见壮汉利索地抱了个拳在他对面坐下，瞄了一下四周同他对话，“敢问老大贵姓？”
此人并非喊叶文熙“老大”，而是黑话里称陌生人为老大。叶文熙会心一笑，“不敢，鄙姓潘。”
是潘安堂的人。壮汉圆睁着眼，拿出了盘底的架势，“老大果真有门槛？”
叶文熙听他问自己是否在帮，淡定自若地答道，“沾祖灵光，在十方理。”
壮汉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又说道，“在下斗胆请教，不知贵前人（老头子）是哪一位？贵帮又是哪一派？”
叶文熙本想报上陈茂源的旗号，又一想万一这帮人和他有仇，自己也会完蛋，于是乎想到了黄三爷。“在家子不敢言父，在外徒不敢言师，鄙家师姓黄上云下腾。鄙帮属江淮四分帮，敢请老帮四卫多付慈悲（多指教）。”
听到黄云腾的名号和对答如流的回话，壮汉差不多可以断定他是自己的同参，又最后一探，“敢问老大沾哪个字？”
叶文熙一听不好了，他好像在问自己在帮中的排行字辈，一时答不出，他顿了片刻灵机一动，“一年前上过一份大钱粮。”
叶文熙说他自己一年前入帮受戒。叶文熙有些紧张，后背都有些冒凉气，好在没有乱了阵脚，只气定神闲地喝茶。这个壮汉是一年前入的帮，听叶文熙说在香堂里焚烧火钱（上大钱粮），壮汉潇洒地笑了笑，“这么说我们是同参兄弟啰！”
叶文熙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怪不得好忽悠，原来才入帮不久，他拱手笑说，“同参同参。”
叶文熙同他握手，中国人不时兴这个，帮会里有帮会的规矩，握手时必须食指内扣。这一握彻底打消了壮汉的疑虑，他问，“兄弟有何指教？”
叶文熙放松下来，慢条斯理地说，“跟兄弟打听一下恒源祥钱庄？”
壮汉拍拍胸脯，爽朗笑道，“那还真是在外靠朋友，你要是找别个带路，瞧兄弟是外来人又有青头（俚语出息）不少坑讹你，把你耍成洋盘（傻子）晓得伐？”
叶文熙点点头，帮会的人也就这点实在，对待同门兄弟倒都是顶讲义气的。不多时，壮汉就领着叶文熙打听到悦来街有一家叫恒源祥的钱庄，不过门庭冷落，看样子关门大吉一段时间了。
当初叶梵生走的仓促，很多事情他也不清楚，只知道打着自家旗号的钱庄在这里，满怀着欢喜到了跟前却是一无所获，他有些失落，壮汉安慰道，“那不如兄弟先找地方歇脚，兄弟们都结棍（厉害），找人找地不在话下！”
叶文熙别无他法。这些地痞还真像八爪鱼一样蔓延各个街道，仅凭着“叶梵生”三个字，来龙去脉打听的一清二楚。
老祖宗安排叶梵生来上海找他二舅，人生地不熟好有个依傍，可这个二舅是个败家子，叶家的钱庄被他搞的一塌糊涂不说，他二舅游手好闲还是个吃软饭的，整天装成外埠阔佬去赌场舞厅就是不务正业。敲了叶梵生一笔食宿费，叶梵生不肯替他打抽丰，他二舅直接把叶梵生扫地出门。
叶梵生自己都养活不了，更不要说养活喜儿翠儿两个丫头。临走前他二舅又动了歪心思:反正也养活不了，不如替你卖了赚点口粮！争执之中，叶梵生拿棒槌敲晕了他，带着两个丫头落荒而逃。不过他真的没有本事过活，最后把仅存的钱分给了喜儿翠儿，一拍三散。
后来叶梵生应聘到一所中学教国文，温饱能安还结识了一位友人孔介甫，两人合租在里咸瓜弄的小房子。叶梵生不知道怎么把这事告诉老祖宗，索性只报喜不报忧。
叶梵生任教的中学是洋人与当地的流氓大亨一起创办的，校长就是个地痞三流子，这个流氓校长竟然调戏起了女教师，更过分的是实施强暴。叶梵生不自量力去警察厅告他一状，结果被痛揍一顿还丢了工作。孔介甫给他出个主意，去菜市摆摊卖鱼，于是乎叶梵生带上箩筐、案板和菜刀做了卖鱼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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