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十四年，阳春三月，天津河北区。
夕阳西下，此时辅仁学院已经下学，学生们结伴而行走出了学校。
那人衣白皎若雪皓如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离近了瞧他细长眉眼，眼眸里幽潭一般，清澈明净一尘不染。
叶梵生在一段和缓悠远的梵音中出生，故唤梵生。叶家是津门望族，家中经营盐业钱庄，锦衣玉食他本不必入仕，却在十八岁考进了津门鼎鼎有名的辅仁学院。辅仁以八股取士，务于栽培书香门第之子，外人看来此处的学子想必也被八股禁锢了思想言论。虽不可一概而论，但叶梵生确实是木讷模样，就连他的父亲也不看好他身体里会流着政客的血。
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走到他身边，叶梵生恭敬问了一声，“先生好。”
羊胡须的老先生侧头一看，腼腆木讷的少年模样落入眼帘，他点点头笑道，“梵生，我看你今天所做的文章神形兼备，只是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火候还有些欠缺，骈文难学而易工，你胸有点墨万加努力。”
得到先生的赞可和鼓励，叶梵生心中欢喜脸上微微一热，“谢谢先生提点。”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他读四书五经，作八股骈文，但是早厌倦了旧学，余暇时间反而开始接触洋文、算数、财务这些新学。
作别了先生他遥望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那身青布的绸袍上有些松垂衣皱，显得他身材秀拔——叶梵生的老师顾幼青。
顾幼青看见了他轻勾了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叶梵生不止是他的学生，而且是他初恋情人的儿子。当初因为门第世俗二人没能走在一起，后各自成家，如今斯人却不在。
顾幼青上前问道，“梵生，今日文章如何？”
叶梵生答道，“幼青先生……先生说今日所作神形兼备还不曾出神入化。”
顾幼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吁了口气，“梵生，你也不必有心理负担。你还不知，津门已经开始削减各书院奖赏银，反而归洋务书院所有，照此情形，八股文章虽好，亦不足制胜。”
他又说道，“海关道请旨设立西学学堂，我也向书院递了辞呈，应邀下个月去新学堂教学。”
叶梵生看着远处的黄昏，想起那些挑灯夜读驰骋词章的日子，为的就是进辅仁做他的学生。
他的生母在媒妁之言下嫁给叶世臻，名门望族，高宅大院，母亲没能逃脱，为了家族利益她无法选择。叶世臻风流无度，她反倒清心寡欲吃斋念佛起来，青春韶华全然辜负，没有情爱没有自由，她的生命也就此枯萎了。
想起他的母亲，叶梵生就要不由自主地想起顾幼青，谁又知道结束这段爱恋之后，他又有几段罗曼史，又怎样娶了现在的妻子？不，他要阻断这样的幻想，他只是母亲可遇不可求的一段情缘罢了。
叶梵生心中不止一次控制不住漾起的涟漪又被他自己抚平，可脸上罩了一层飘微的红色。他低声开口，“幼青先生，梵生不才倒是赞扬启超贤士的言论——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诗词，意境为上，倘若文章词不达意，对仗工整辞藻堆积，再怎么无可挑剔，也只是无心之作。骈文新学皆是如此。”
闻言，顾幼青点头笑道，“新学也好，旧学也罢。到底什么是人才，什么是本事，什么才能救中国。闭关锁国只会使腐朽的王朝更加腐朽，如今的清王朝需要的不仅是循规蹈矩的八股文人，更需要能说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人来。”
显而易见，这位幼青先生很赞同西学。
叶宅矗在奥租界里，这样的地方诱惑极多最易滋生纨绔。平常都是叶梵生的三弟接他回家。果然，刚出了书院门口，叶梵生就看见了叶文锦，他就是富庶浸淫出来的纨绔，长于书香也没能熏陶劣骨。除此不谈，叶文锦长的倒极为体面，他只比叶梵生小了一岁，却和这个呆若木鸡的书呆子截然不同。
两兄弟的感情谈不上好，因为他是叶梵生继母的儿子；也谈不上不好，富庶家庭讲规范教化，兄友弟恭自然而然。
叶梵生同顾幼青道别，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就要生出一种落差感，他不想却控制不住，仿佛是在为母亲，为她挽回一段青春爱恋。
叶梵生上了车，叶文锦接过他手中的书，夕阳给他嘴唇镀了一层柔和的色泽，“刚才那人是顾幼青？”
叶梵生答道，“是，幼青先生......”
他不知道说这话时，叶文锦已经露出恶劣的笑，毕竟他是叶文锦窥视已久的物件，一丝不苟的人加上温软平实的性格，他实在想把这位继兄抓起来狠狠欺负一番。
叶梵生又说，“文熙是上个月月底走的，今天十号，他该回来了吧。”
叶文熙是叶文锦的同胞兄弟，并且二人是一对双生子，两个人睡着的时候一模一样，醒着的时候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也许叶文熙是哥哥，所以比叶文锦温润很多，在叶梵生的印象里，他爱美，爱吃糖果，爱穿西装，并且爱在胸襟上插一两朵小白花或者装饰一块喷了香水的丝质手巾。
叶文锦讨厌听到这个名字，尤其是从叶梵生嘴里听到，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对继兄觊觎已久。不过，无妨，很快他就是自己的了。此刻他敛住脾气，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哥，你忘了，文熙这次跟着周叔走镖要一个月才能回来，这么算来，要到月底才能见到他。”
叶家有钱庄自然需要镖行，叶世臻本就贪图享乐，家中的事早交托给儿子他早清闲，所以二子已经开始跟着镖行走镖熟悉流程。这次去北平的是叶文熙，为期一月，叶文锦打算一个月里完全占有哥哥，原来今天已经第十天了。
叶家有一座老宅是进士及第的祖先留下的双层木楼，上头还挂着“进士第”的正匾。栉风沐雨的围栏早就腐朽，三次大修，新旧木头交错，可还是留着。因为叶家的老祖宗痛责儿子叶世臻沾染陋习不仁不孝，她生平最看重忠孝悌义，是绝不肯住进奥租界洋公馆的。
三个孙儿她也最疼爱叶梵生，只因他的生母是自己挑的大家闺秀，家世清白气质淑贤。她觉得儿子被狐媚耽误，绝不肯让叶梵生跟叶世臻住在一起，所以叶梵生平常住在老宅子。
到了岔路口，叶文锦说，“哥，不如今天回家去住，爹也有点想见你。”
叶梵生想自己有半年没见过叶世臻，恍惚觉得有些想他，但是老祖宗那里没有交待，她知道了必定勃然大怒。叶梵生说，“……好吧，回去陪父亲吃个饭。”
车子便驶进了叶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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