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翡翠湖岸，恰好红日自黄沙坠落。几只乌鹫盘旋在天，檀七赫然出现在连绵沙丘前，半跪行礼：“教主。”
我抬眸，腾身上了长明娑迦塔那狭锐金顶，隐约纹着藻井。檀七亦运功来到我身侧。
塔顶不止檀七一人，灵蛇教中长老橖黎、师闻、郸夷等资历服众者皆在。
我道：“诸位可有要事？”
见了苗礼，郸夷切切道：“此时江湖大乱，天时地利，我教不于此时寻得时机一统中原，更待何时！”
闻言，我只遥遥看着天际赭红云霞，笑了，默不作声。
沉寂片刻，师闻道：“教主！教主年纪尚轻，不可犹豫啊！”
郸夷又道：“还请教主尊口吩咐，属下等万死不辞！”
橖黎向前踏了三尺，低声道：“属下妄自揣测，教主顾忌着阁山君宗主，倘若教主征服中原，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彼时把君宗主带到苗疆，她便是教主囊中之物。”
我背对他们，柔声道：“西域风候肆虐，诸位长老远道而来，可曾有奔波疲靡？”
师闻剑眉紧蹙：“教主！”
郸夷目中坚定，声音急促几分：“前教主薨逝前念念不忘的夙愿，用精血奉养教主二十余年，教主都忘却了不曾！”
我容色颇淡，指尖抚摸着自己腕上神鸟纹银镯：“且问诸位，百余年来，一朝是漠北傲州龙家呼风唤雨，过了十余年，又是阁山君家万宗臣服，二十载前，西域波斯教如日中天，教众遍及九州四海。”抿唇须臾，又道：“本座年少时，蜀中偃瑟楼沈家权倾天下，权尊势重。如今此时此刻，圣教已炼成无坚不摧之利器，那便是我云窅。”
此乃第一遭，我在属下前自称我。
长老们一时皆不言语，浅色的眼眸垂下。
我道：“这其中，无论是傲州龙家还是阁山君家，是偃瑟楼还是波斯教，便是权势滔天，无坚不摧，皆不曾一统江湖，诸位可曾三思过缘故？”
橖黎道：“这些世家无鸿鹄之志，自然不可成气候！”
我道：“说的是。可这些世家宗族，个个盘根错节，树大根深。有言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些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时便不是圣教所能桎梏的。”
向下看，几只兀鹫分食着盘羊的残殍，森森白骨有圣洁之意。无论是翡翠湖还是荒沙原，月华都均匀地施舍，不偏颇不藏私，不慈悲也不阴戾。我觉得，一日一日的自我救赎和期待，我终于缓缓走出了绝情林，终于心怀平静，犹如濯洗过一般。
我又温声道：“江湖从来不会只属于一个世族，一个教派，更不会只属于一个人。从前不曾，往后亦是。百家鼎立，有同有异，你来我往，方为长久之道。圣教不过是江湖的一部分。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入耳便觉得心都焚烧得滚烫，是不是？唯我独尊，叱咤风云，人人追逐，可当真是诸位所欲？“
师闻眉蹙得更紧，吼道：“教主！苗疆圣教绝不可与中原世家平起平坐。“
我笑得温柔：“诸位自然知道，本座的前二十多年岁月，未踏出绝情林一步。无论世事如何纷纭，本座都不知。诸位与人谈笑、闲言、相伴相依、甚至勾心斗角时，本座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寂静，绝情林中孑然一身，久而久之，都觉得岁月已无意义。寂静之时，本座常常想啊，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后来大彻大悟，普天之下，最想要的是尊严和自由。“
一弯月钩静静凝视着我。我沉吟须臾，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不过是水中月，唯有向心所向，求心所求，方得到真正的满足。“
所幸我真正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待我与圣教长老们分别，至翡翠湖畔。明楼正临湖仔仔细细拭着雪月吴钩，我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
她未曾抬头，轻轻道：“方才你在长明娑迦塔顶说的，我都听到了。“
我莞尔，心中甚是安稳平静：“自然。我也察觉到了你的气息。“
明楼搁下雪月吴钩，与我的朱雀沉弦放在一起。她一字一句道得认真：“这些年来，你可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夜风冷瑟，她眼眸中映出我的轮廓。
“我最想要你心无伤痛，与绝情林那二十余年和解，与你自己和解，与一切都和解。“
她朱红的花朝海棠雪雀袂袖灌满长风，绾作高马尾的青丝亦纷纷肆扬。她又道：“我已如愿。“
千言万语凝塞在我胸中。奈何一个字都倾吐不得。
月陷翡翠湖，星辰错明珠。
她又是枕在我膝头，临湖观星辰月钩，九重天上有的悉数洒进翡翠湖，一时间分不清何为天上，何为人间。
明楼轻道：“不如说一说你幼时旧事，我想听。“
我一壁抚着她的额角，一壁缓缓道：“幼时啊，我身边都是傀儡侍姬侍奉，只知听从使令，从来不会多少一句话。我便以为，绝情林外都是用蛊控制的傀儡人，父亲和那些女弟子是唯一有意识之人。“
“玄谟陪了我很多年。常常我便想，我和它在绝情林中日夜相对，倒像是亲人一般。“
“我还记得我娘亲一点点。额间的朱砂便是她绘下，可我两岁时她便被蝎骨君……“
”与你第一遭相见，是我此生初次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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