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不算人,连畜生也尚且不如。
杨得意被扒了衣裳摁在板上的时候,突然像是找回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廉耻之心,他看着周围吓得战战兢兢还不忘挤眉弄眼议论宦官丑陋肮脏残疾的宫女们,好像才突然明白了原先杨谨言说的那句“刑不上大夫”是什么意思。
这话他第一次听是在多年前杨谨言因犯错要被处罚时,他对万岁说,“刑不上大夫”,说这话的时候杨谨言梗着脖子,有骨气得很。那模样,很吸引人。
杨得意那时候并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想,哪里来的“大夫”,明明只是太监。怕是这辈子,他都不会有那么有骨气的时候。
那一次,皇上免了杨谨言的罚,很纵容的样子。
时至今日,沉重的乌木板子打在身上,杨得意才终于明白,原来杨谨言在皇上眼里,算得上是个“大夫”,是个人。他呢,他是太监,是能被扒光了裤子被人嬉笑围观赤裸裸展露身上残疾的宦官,尚且不如牲畜。
可惜明白得稍稍有些晚了。
木杖抡在皮肉上的声音还算是好听,伴着四溅的血声,一下一下,杨得意最开始还能叫喊几句,到后来,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木杖混乱地砸下来,有的砸在腿上有的砸在背上,乱乱的,只不过每下都能砸出血来。
他抬了一下头,模模糊糊之间,那些看热闹的宫女太监都不见了踪影,却见一条猎犬朝他扑了过来,张着腥臭的血盆大口,舌头上挂着倒刺。
小小的锦面儿靴子停在眼前,故作老成的声音,“这小奴才怎还被狗当马骑?”
这是皇上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杨得意脑袋昏昏沉沉的,竟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事情。
那是他第一回当今圣上,也是最后一天当狗监。
“太子殿下,这是狗监,专给圣上养猎犬的。”
回话的是年幼的杨谨言,彼时,这个傲气的罪臣之子已经是太子最亲近的侍从,小小的蟒袍,拿捏的语调,无一不昭示着人家那颗特属清流的心。
杨得意心想,怎么忘了,他又凭什么去嫉妒杨谨言呢,从一开始,他们的差距就已经是明明白白摆着的了。
他是那个被狗当马骑的狗监,杨谨言是穿着缎面袍子的太子侍读太监。
“今日师傅新讲了仁君之道,依本宫看,此行就颇为不符,谨言,你说呢?”
杨谨言温温和和地笑,说:“殿下是仁厚之人。”
“那便救下这奴才吧,往后就跟在本宫身边伺候如何?”太子殿下挥手让人赶走了猎犬,低头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小太监。
“殿下,救下便是了,这等人怎能留在您身边。”杨谨言劝。
不怪他拦着,地上跪的这小太监,实在算不得好看。
过于刻薄的一张脸,薄薄的眼皮,尖俏的下巴,唯独那张嘴,红艳艳的缀在面皮上,更显得男不男女不女,怪不得只能是个下等狗监,这面相不讨主子喜爱。
可杨得意自知面相不足,所以性子是个讨巧的,这时候居然敢大着胆子膝行几步靠近了太子,拜了下去,“谢太子殿下。”
太子本也觉得杨谨言说的有道理,可后来实在觉得这狗监有趣,笑呵呵地问,“你叫什么?”
“奴才袁得意。”
“袁——”太子不自觉地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顶着,被杨谨言一提醒才又放下去,背在了身后,一派天家气度,“这姓氏不甚好,与名同叫稍显狂妄,这样,本宫做主,改了你这姓氏。往后你就与谨言同姓吧,就姓杨。”
小得意不明白为何自个儿的姓氏与名同叫就显狂妄,但得了主子赐姓便是殊荣,忙不迭磕头谢恩,极尽讨好地挂着笑,“奴才杨得意,谢主子恩典。”
——————
“万岁,纵然得意千般万般不是,可始终对陛下忠心耿耿,老奴豁出去这条老命不要也不能眼看着万岁过后想起后悔啊!”衣德秋听着殿外阵阵行刑的声音,急得额头冒汗。
皇上不说话。
衣德秋揣摩圣意,心想有门儿,或许正该是递个台阶儿的时候,他壮着胆子往下说:“当日宫变老奴也是亲眼瞧着的,得意出宫那一趟必然也是侥幸生还,他嘴硬不肯说,您怨他让谨言去送死,却没想过谨言只通文墨,哪儿懂城中布防,只得由得意去将大将军领进来才能大获全胜啊万岁!”
“得意虽说有过,但功大于过,老奴知您自小爱惜谨言,可您已经失去了谨言,现下又要再将得意生生打死,老奴并非心疼区区一个小奴才,只忧心皇上自个儿心里不舒坦啊。”
皇上朝门外看了一眼。
外面唱数已到九十。
“万岁。”衣德秋急急唤着。
“罢了,若还没死,就罢了。”
——————
多年以后,衣德秋总是能想起那天的杨得意。
明明是只剩了一口气,但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他翘着薄薄的嘴唇,没来得及说话就咯出来一口血,他伸手,紧紧攥住衣德秋的手,拖着声音,执拗癫狂一定要寻一个出路似的,“爷爷,一定给我烧点纸钱,我定要收买了索命的鬼差,下辈子,一定投胎做个人。”
喜欢佞宦请大家收藏:(m.xindingdianxsw.com)佞宦顶点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