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罪，罪该万死……”
圣上喜爱养狗，尤其是大型猎犬，一个个在宫里横行霸道，颇有些狼崽子的气势，由此负责养狗的狗监也跟着水涨船高，真正的狗仗狗势。
但若那狗出了点什么小意外，那仗狗势的也必然倒十倍二十倍的霉。
杨欢斜眼看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心里知道是总管太监推出来的替罪小羊羔，但宫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不光是主子们，奴才这里更甚，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心想着总管狗监的太监张公公背后靠着近来风头正盛的夫人戚氏，轻易动不得，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拿定了主意。
“没的是哪位爷爷？”
“回，回姑姑，是，是那位藏獒，名唤二郎的。”狗监回话还是哆哆嗦嗦，趴伏在地上，露出来的胳膊上血呼呼的，隐约还能看见些陈年旧疤。新血估计和那位刚死的藏獒脱不开关系，那些纵横深浅的疤则是常年和这些恶犬爷爷打交道的印证，杨欢看着他手臂上发暗的疤痕，怎么看怎么熟悉，苍白嶙峋的手腕，错落无章的暗疤，她一时间有些出神。
“求姑姑救奴才一命，奴才，奴才给您当牛做马，奴才，奴才……”
本那狗监被冠了“侍奉不周”的罪名，对方还是圣上最放在心上的狗主子，他心里知道死路一条，本只盼着能得个好死，可没成想这回来的是杨姑姑。
柳暗花明。
圣上自年少登基，意气风发，立下千秋难敌的功业，这样伟大的一位英雄、一位君主，不免刚愎，尤其到了晚年更甚，仍以为人心似从前那般好掌控，于是偏宠近侍，宫内以大总管太监周全、掌事大宫女杨欢二人为首，最得圣上心意，几乎对宫中诸人生杀予夺，就连主子们也不免仰他们鼻息。
宫里谁人不知，两位近侍互不亲近，行事风格也大不相同，周总管严苛，杨姑姑却素来宽厚，此次劳动杨姑姑出马，似乎一切都迎来了转圜的余地。
这小太监求起情来也尽心尽力，毕竟关乎着一条贱命，头磕得砰砰响，口呼饶命。
狗监的声音很好听，可能因为年纪不大，嗓音还不算尖细，倒是脆生生的，并不惹人厌烦，可杨欢偏偏不喜欢得很，觉得太监没个太监样儿。
她挥挥手，声音轻飘飘的，“殿外的雪有多厚了？”
随行的小太监会意，抬手比划，“该有奴才脑袋这么深了。”
“该有？”杨欢轻轻一笑，“话可不能乱说，得着人切实量了来才好。”
“瞧奴才这嘴，姑姑教训得是。”说完就对着一边使了眼色，尖着声音，“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没听姑姑发话了，抬这狗监出去量量殿外的雪是否有脑袋这么深了！”
狗监一听急了，扯着嗓子声声喊饶命，像是被绑了脚爪的家禽。
杨欢听着这声音还算是受用。
“得意，姑姑赏了全尸已算法外开恩，甭不识抬举，只嗷到姑姑烦了将你交由吴公公活活扒了皮做成扇面儿你才得偿所愿？”
“慢着。”杨欢看了一眼那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狗监，扭头来问小太监，“你说什么？”
狗监以为杨姑姑真要把他交给宫里最狠辣的吴公公了，吓得面无人色，大张着嘴，竟然吓得发不出声音了。
“回姑姑，奴才是……说……”小太监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生怕说错了什么也跟着那狗监一起被倒插进雪里量深浅。
“他叫什么？”杨欢很着急，站起来快步走到了那狗监的面前，一把抓起了他的胳膊，淙淙流血的伤口弄脏了她的袖子。
小太监暗自松一口气，“回姑姑，这狗监名唤得意，张总管手底下的人。”
“你叫得意？姓什么？何人替你取了这名？”杨欢收回了手，掩了掩被污血弄脏的袖子，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拖着语速，高高睥睨。
狗监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能说话，“回姑姑，奴，奴才叫得意，卖奴才进宫的人给，给取的名，说，说做奴才就要得主子的意，讨主子欢，欢心。”
“姓什么？”杨欢又问一遍。
“奴，奴才没姓。”
杨欢挥了挥手，让人放开得意，复又坐回了椅子上，拿起来茶杯子装模作样，也不喝那碗凉茶，只垂着眼睛说，“你这名字，取得不好。”
得意几乎全身都伏到了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开口。
“你可知道，狗监如今为何得皇上另眼看待？”杨欢不紧不慢，“你可知，我又为何得皇上另眼看待？”
一屋子新来没几年的毛头小太监不明所以，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话，屋里没有一个人听清。
立在他身后的小太监竖起了耳朵，拼了老命才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什么“主子”之类，摸不透全貌。
“你这名儿不好，在宫里活着，讲究个平平安安也就罢了，”杨欢把茶杯放了下去，杯底儿在桌子上磕了一下，磕得满屋子人都哆嗦了一下，“不若你往后就改叫小安子吧，跟我姓杨。”
随行的小太监最先反应过来，上前踹了狗监一脚，急急说：“还不谢姑姑大恩！”
得意，不，杨安也反应了过来，赶紧磕头，一会儿“奴才杨安谢姑姑饶命之恩”，一会儿“奴才杨安谢姑姑赐名”。
随行的小太监压了压嘴角，眼角眉梢都是嫉妒，心想着这奴才真是好运气，只因个名儿就得了杨姑姑的青眼，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眨眼就从替死鬼变成了人上人。
其实说人上人也不确切，狗上狗，这个称呼差不多。
杨欢什么都没说，一步步迈进了大雪里，咯吱咯吱踩着雪，裤腿上全是雪沫子。
这么大的雪，少见。
上一回下这么大的雪，该是好些年以前了。
角门有几个年轻的小宫女太监团了雪球相互砸，墙上还倚着几把歪歪斜斜的扫帚，笑声一串串地往外传，身后的小太监正要上去教训这几个偷懒的奴才，被杨欢伸手挡下了。
从前，她也爱打雪仗。
不过总是输。
茫茫大雪间，笑声好像变了，那声音不算好听，有些哑有些尖，团了颗大雪球迎面朝她砸过来，看雪沫在她脸上炸开，捂着肚子弯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说：“看你愁眉苦脸一脸倒霉相，就该欢欢快快地多笑笑，不若，往后你就叫欢儿吧，跟我姓，就姓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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