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汉字历来一义多词，死，有人叫崩，有人叫殉，还有人叫逝。
但在老百姓平常生活中，“走了”两个字用得尤其多，听起来好像只是去了某个地方，就像每次普通的旅游出行。
只是这一趟，不知去处，没有归期。
白天曲连夜打电话请了假，定了明天的飞机，最早一班也是十点半，下楼都打上车了才想起来红烧还没寄养，又倒回去把猫抱到楼下宠物店，直到他登机扣上安全带，还有一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
自从他妈走了以后，他跟曲丰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只剩剑拔弩张，他的某页计划表里列着每月给曲丰打一次电话，跟每月给红烧换一次猫砂，每两周叫一次钟点工，写在一张纸上。
上一次通电话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年前，腊月初几，他带着一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骄傲，说年后要跳槽去一家公司，工资接近翻了一番。曲丰怎么说的，说他没个长性，老换工作，就算工资再涨，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最后自然不欢而散，挂断前他说今年过年不回家了，去东北找朋友玩。其实大贱邀请他去东北老家过年他还在考虑，他很怕冷所以兴趣不大，但那一刻带着报复似的心理说出来，电话那头突然的沉默让他有种恶意的畅快。
曲丰没说一个字，直接把电话挂了。
昨晚白天曲一晚没睡，在飞机上困得不行，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上一秒兵荒马乱，下一瞬又两处茫茫。
两点飞机落地，他直接往出租车通道走，排了不到五分钟的队，坐上车。
“到邺水镇。”
司机师傅似是不确定，问了一句：“邺酒那个邺水镇？”
“嗯。”
师傅收敛不住地眉飞色舞，马上挂挡踩油门，朝旁边还在排队的其他师傅用方言喊了一句：“接到个去邺水镇的。”
周围顿时一片羡慕的感叹，还有人笑骂：“二毛你今天发财咯。”
师傅嘿嘿直乐。
白天曲坐在后座闭目养神，不知是不是终于累了，直接靠着书包睡过去，最后被师傅叫醒，睁眼已经到了邺水镇客车站门口。
“邺水镇我只认识这里，就把你拉来咯，你看你是就在这里下，还是帮我指路我送你过去。”师傅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唾沫星子到处贱。
白天曲把脸又往后退一点，想了想，说：“就在这里下吧，”扫了一眼计价表，1018，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一个二维码牌子递过来，师傅笑着说：“微信噻，移动支付改变生活，给我一千就行了，零头不要咯。”
白天曲回了个笑，转了一千。
白天曲穿的还是在顺城的厚度，里边衬衫外边大衣，一下车立马感觉后背出汗，已经快下午四点，但这里的太阳半点没减弱的意思，照在脸上热辣辣的。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手臂上，只穿一件衬衫也不感到冷，站在路边打车。
之前过年他都只在花云市待几天，这么多年邺水镇一次也没回来过，移动支付已经走进乡村，邺水镇也不再是他记忆里乱糟糟又闹哄哄的模样，白墙灰瓦，整整齐齐。
亘古不变的也许只有这里人的嗓门，白天曲揉了揉被旁边招揽住客的大妈震麻的耳朵，不无吐槽地想。
拿着小黄旗的导游领着一群头上戴着“夕阳红”字样帽子的大爷大妈从客车站里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扩音器里传来导游声情并茂的讲解介绍。
“各位叔叔阿姨，我们现在就到了出产邺酒的邺水镇，邺酒，中国十大名酒之一，千里飘香酒一家，大家闻一闻，是不是在这里都能闻到酒香。”
大爷大妈们立刻耸肩猛吸气，白天曲没由来的觉得自己身边的氧气好像都稀薄了几分。
也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空气里的酒味，明明那么明显那么浓，刚刚却一点没察觉，就像这酒味天生跟邺水镇三个字裹挟，他的意识不会刻意将之区分。
白天曲站了快十分钟也没打到车，怀疑这里可能根本没有出租车这种玩意儿，一侧的摩的司机不住地问他：“大哥，去哪里，邺酒集团吗？几分钟就到。”
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这镇上就没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带你去呗，便宜，镇上八块钱，出镇另算。”
陆陆续续又有人从车站出来，驾轻就熟地和摩的司机讲价，上车，走人，白天曲思索片刻，把另一边背包带子也背上，走到对面。那里有一辆摩的，师傅正停在路边接电话，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
“去富……什么街。”
师傅转过头看他。
“富什么街，第二个字我不记得了，就好多酿酒厂那里。”
师傅又瞥他一眼，挂了电话，说：“上来吧。”
白天曲坐上摩托车后座，尽量往后，避免身体接触，车跑起来时连风也带着热气，拂面的风中隐约有某种树叶的味道。
约莫六、七分钟，到了一个路口，白天曲倏地记忆回笼，想起小时候他老来这里买汽水，给师傅指路右转，隔很远就认出那栋熟悉的小楼。
门口贴着挽联，靠墙摆着几排花圈和松枝，几个手臂上系着白色孝带的人忙进忙出。
白天曲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曲丰是真的不在了。
在门口下车，院子里有人发现他，喊了一声：“老曲他儿子来了，”所有人齐齐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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