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
另一个我的一生
回到老家的小村子里转悠,我是多么如醉如痴啊!我坚信着,另一个我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我只要转,就能碰上他。
当然他也该三十六岁了。本命年,大嗓门的老婆刚给他换了条大红裤衩。他不刮胡子,两腮的大胡子汹涌蓬勃(我总刮胡子,在都市里装作一个文静的小白脸儿)。他应该有一个男孩子,也可能是两个,他违背了国家的生育政策,又让媳妇生了一个女孩。我知道,他打心眼里希望有个女儿。他的孩子在乡村没受过良好的教育,野性十足,放肆无邪。他喜欢这样的一对儿女,他乐呵呵地看着他们长大。在农村,他天性有些懒散,他的日子因此不太红火,当然,他那点聪明又让他不至于潦倒。
他应该不像我,他不会驼背,也不会近视。他读完小学六年级就不上学了,学习上没累着,哪能有这些个坏毛病。他身体比我壮实得多,皮肤黝黑,说话直来直去,不爱多动脑子。他应该爱吸烟,像他父亲一样嗜酒如命。他也比我豪爽,酒友一群,棋友也一群。农闲时他掐着烟,扎在一群臭脚丫子的大老爷们里,将象棋子敲得气壮如牛般响彻。
在村里他很牛气,兴许还混上了村主任。这家伙小时在村里就出奇的坏,我知道他那点不光彩的事儿。少年时他是一群伙伴的头儿,虽然个头矮,但出手狠辣、快捷,小伙伴们服他。他带领过一群孩子跟同村里的朝鲜族人拼棒子、扔石头;他打过朝鲜族人的玻璃窗;用弹弓射杀村里一家人的大狼狗;更坏的是他的不择手段,在朝鲜族人开运动会时,钻进人家的屋里偷朝文画本,弄不懂朝文也不妨碍他看得津津有味;对了,他还抢过一个朝鲜族孩子的画本,从背后袭击,神不知鬼不觉将那小孩子绊倒,抓着画本就像兔子一样逃窜。当然这些秘密永远埋在我俩心里,我知道,他知道。村里老人说:“三岁看老,这小崽子将来准不是个好饼。”他不愿意听,大声嚷:“咋的啊,那你是个好饼吗?”他没心没肺地威胁着老人家,少年时一点羞愧感也没有。
我猜他老婆可能是他小时暗暗喜欢过的一个女孩子。小时他装出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模样,其实他挺喜欢女孩子。我知道他曾喜欢过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后院的王小娥。王小娥从另一个村来她姥姥家,他们一起玩过藏猫猫游戏。他很喜欢人家,整个夏天找各种借口去后院找她玩。王小娥回到另一个村后,他狠狠地哭了一天。八岁时,他上学了。他的同桌叫张小华,学习好,他欺负过那么多女生,手背上的伤疤就是明证,但他没欺负过她。后来张小华考上大学,去了远方的一座大城市。这样看来,他老婆最有可能的就是王小娥。这家伙看定什么,惦记起来,比十头牛加在一起还犟。
他现在应该有几亩水田和一方鱼塘,也许还会多出一辆四轮车。他在村里春种秋收,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日子。富不了,穷不着,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欲望,他睡觉时鼾声如雷。过年时他也会去看离婚后各在他乡的父母,会慷慨地给外甥们分小红包。跟儿时的小伙伴一样,守了一份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
至于看画本的习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转变成看书和写作,像我一样沾点文气。不过我想不可能。他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水平,我大学毕业,我们之间的文凭差远了。不可能,他不可能的。他一年来都头拱地地种粮食,哪有闲心(我上班,混工资,一年旱涝保收,当然有闲心附庸风雅,当然有闲心情读闲书,当然有闲心写点酸文章了)?如果我们见面,我劝他读书、写作,我相信他肯定会大着嗓门说:“操,那多没意思,我现在不挺好的嘛!”我相信我也会说:“唉,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么看来,我俩就没必要见面了。因为从1983年9月1日起,我俩就从村里一个分岔的老道口,各自找各自的活路去了。我去远方的一个小城读书,然后进城上班;他转向黑土地,然后留在了农村。我们见面说话肯定不会投机。每个人的幸福和心酸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品尝。一生,就这样,谁也理解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谁,谁也不能替代谁。更何况,他活得也许比我幸福呢!
带孩子们在夜色中散步
在夜色中,他们轻快的步子让乡村坑洼的土路叮咚作响。我远远地落在他们身后。他们嬉笑着,身体在两旁窗子投来的微黄灯光中摇曳。我们在散步,我不时地喊他们慢下来,而他们像三头小兽,轻快地跑在我前面。
他们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游戏。“你玩拳皇吗?”黑暗中我听儿子问。“那没劲,我玩传奇,大型游戏。”外甥说。“你们就知道玩游戏,不学习。”是我外甥女的声音,黑暗中脆得像玻璃。“去你的吧,小姑娘知道啥?”他们两个男孩一起反对她。他们就这样争嚷着,一刻不嫌累。有时一束灯光会远远地照来,几个孩子的身影长长的,时针一样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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