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烧烤摊
在边城，趁着夜色中走在街头，我总是忍不住要走进烟熏火燎的露天烧烤摊，挤在那热闹的人群里，吃烧烤，喝几瓶啤酒。有时要找上一个朋友，更多时是一个人。在露天烧烤摊，仿佛我不是孤单的，我就是那快乐自在人群中的一员。但那些人是否也像我一样，害怕自身的孤单而凑到了一起？我不清楚。晦暗的夜色和微黄的灯火让一切都具有了梦幻般的色彩，有时喝着喝着，我会突然离开，会突然以为这一切是一场梦。
梦中人从来都是不存在的，尤其可耻的是孤独的人。他伪装出热爱生活和世俗，而实际上他内心里养着对月嚎啸的狼，它的英勇和它的恐惧同样的脆弱，它只是面对生活，不得已做出了一种姿态。他不肯在俗人中妥协，却混同到俗人中去疗伤。事实上，那人间烟火的烧烤摊，那些微醉的人们，谁是快乐的呢？一群可耻的孤独者，没有像卢梭一样的散步沉思，却选择了醉酒。很好，这的确很好。消磨光阴中，如果他们有蒙田一样的智慧，我相信会更好。
露天烧烤摊几乎就是一个雄性世界。我喜欢那些精赤着上身的男人，大口喝酒大声骂，他们的腰部露出了岁月狡猾的沉淀，一大堆的肥肉，像套上了保护性的游泳圈。还有那一脸微笑的烧烤师傅，满手的油腻，脚步轻松地穿梭在人群中。显然他很游刃有余，像踏在滑板上，这是一种滑行世俗的特技。他多年闯荡江湖的风雨，铸就了他现在灿烂的彩虹。他的生意很不错，他的腰身由于那个大黑皮钱袋子的缠绕，更加雄壮。在夜色中，在无边的黑暗里，在这样的烧烤摊上，你大声地吆五喝六没人管，你扔酒瓶子也没人管。这里充满了江湖的气息，更像戏台，有灼人的炭火闪亮，照着一切。火光温暖着这群热闹而放肆的爷们儿，也有滋有味地舔着那冒着油烟和香气的大羊肉串儿。我不知道我的快乐究竟产生在哪里。在这样的境地里，我可耻的孤单化成了快乐的俗世沉醉。就像是洒出去的水，故作的思想和绷紧的神经都流淌掉了，混在更浊的下水道里，却更加感觉到了一种存在。
我相信黑暗是可靠的，就像在夜色中露天烧烤摊上的安心自得。写作与不写作的人，在不同环境总是暴露出自身的局限性。譬如我，还是不喜欢豪华玻璃橱窗装饰过的大排档，我怀疑那里的孤单和热闹，那是凑热闹的人去的热闹之地，那是伪孤单人去的热闹之地。那里只是填饱肚子的地方，是忙碌和浑身疲惫的场所。同样，西餐厅和咖啡馆我也很少进去。我这个流着农民血液的小文人，天生对这种小资情调有刻骨的反感，当然更多的是无产阶级者的心虚和轻蔑。一切都憋死人了。不能大口喝酒，彼此低落着说话，像在预谋一场黑暗的到来。我是经不起繁华的人，在更高级的大饭店，那种虚伪的商业气氛和酒桌上露骨的政治礼俗氛围，我也固执地认为同一场无聊的会议一样无聊。
露天烧烤摊是可能触摸到心灵的场地。它卸去了面具和奢侈，就是那么赤裸的几盘毛豆、盐水花生，几串肉串，再就是竖起的啤酒瓶子。好的倾诉也就是酒瓶子越竖越多，而它的主人越喝越醉，越醉越明白。人生能有多少朋友？除却钱财酒肉朋友，剩下的可能是微乎其微。况且，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走进另一人内心的黑暗，朋友也是越喝越少的。
我相信无奈的露天烧烤摊，就是最痛快的交流场所和最慈爱的忏悔地。它在泥土里，也在泥土做的天堂里。在这里，一个人来了，一个人坐下，一个人不孤单亦不快乐，一个人平和地听周围的一切。这样的小摊是有生气的，弥漫着惠特曼诗歌的原生气息，像豪华高楼逼迫下的那些平民巷子，真实而不虚幻。
我常常怀念在北京，在八里庄27号附近，和几个志趣相投的鲁院同学在露天烧烤摊上喝啤酒的那一段时光。文学让我们志趣相投，但聚到一起我们却几乎不谈文学。我们谈往事，谈初恋，快乐得像一群神仙。在露天烧烤摊上，同学老马会唱他的《蒙古姑娘》。这来自内蒙古包头多情内敛的男人，一曲拿手的《蒙古姑娘》，他唱得苍凉、热烈、真挚，现在这情形还在我脑海里浮现。同学小南又想起汶川地震的惨痛，他以手扶额轻轻地抽泣。齐君大口地喝酒，他的快空掉的啤酒瓶碰向老魏、锐强，碰向每个人。在夜色里没有人注意我们这群疯子。
这样的快乐一直保持到毕业，也保持到了我们后来的山西杏花村之行。而在山西之旅中，我们围着露天烧烤摊，又一次回到了从前。在北京，在这样的时刻，我常常也会走神儿，我会从露天烧烤摊上抬头，瞧四下逼来的商业大楼，瞧日益繁华的一切，瞧往来的亮着红灯的车辆，瞧夜色中忙碌的人群。有时，在这氛围里我会瞌睡一下，梦见一群胡人，围着篝火烤肉，抱着酒皮囊大口喝酒、唱歌，然后醉卧在火边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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