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月照大和尚见面是在文怀沙家。我对文怀沙是久慕其名，因为老人的一首长诗作评，与田永清将军相约前往拜会，在座的还有女作家王钢。正聊得高兴，月照来了。这么一个“沙龙”当时便使我感到诧异：文翁是国学大师，田永清是行伍，我写小说，王钢侍弄报告文学，月照则是丛村中人，“类别”如此不同，怎么一会儿工夫就聚在了一处？那天晚上谈得有点如《文心雕龙》里头的话“风行水上”那样恬透、自然、愉悦。
自此之后，和月照就有了不少过从。他给我寄来了不少佛学典籍，还有他自己写真的观音、罗汉法像图，这很使信佛的家人们欣欣然，觉得很吉祥。
当然，我也就因而知道了月照的字画。
本来，我的字不好，更遑论画画。但这几年也弄几笔，什么目的也没有，为的就是调理身体，多活几年。网上现有网友大声呵斥说：“二月河你别写字了！”然而这是我的“小五个一工程”——每天绕着五件事：一幅字，一幅画，一篇短文，一首诗，还有走一个小时的路。不是每天都做完，但就做这些事而已。我以为，无论世情、时情还是史情，没有哪个人能命令别人不能写字作画，这就好比拉屎撒尿，你是天王老子，下这样的命令，我也不能遵从。我觉得墨汁里头一定有祛病祛邪的益人物事，书家、画家长寿必有一定道理。我以为除了墨汁的香，还有心态的平和、静穆与空灵，洗刷了我们充满冗杂烦恼的灵台脏腑，它才有这样的功效。因此字画好不好那是一回事，我爱作是我的自由、我的选择。而居然地，万里的儿子万伯翱见了我的画，他写了一篇长文《画家二月河》，在海外一家大报用通栏大标题给刊了出来。
人必须有自知之明。我还是要说，我的字不好，画也不好。索字索画的人是冲着“二月河”来的，想要的话大致也得掏钱——你去希望工程掏去，凭条来取字画。我认为，这是大家都该做的事。儒家道家释家，都以为这应该算作“功德”。
我说这么一通话，意思是文老的字好。他快一百岁的人了，就算从上世纪“五四”时练起，你算算他练了多少年了？能不好吗？月照和尚为这篇序给我写了长信，那字也真的漂亮，还有他从前赠我的圣图，家人们选不出适当的“学术词语”，就只有啧啧称赞：“哎呀呀，这真好！好得很！好极了……”文怀沙的字大气磅礴，开合自如，苍劲里带着柔韧，磐石那样坚稳，不移不摇，这也和他的人一样。月照的画给我的印象是细腻不苟，画中对佛家的诚敬、尊爱是一目了然的；他的字用笔中锋很正，俊秀挺拔，一点也不见张扬跋扈之象，也许参禅能把禅味带进字中？
文翁送给我了三个字：正清和。字是不必再夸了，意思也是极明白。孟子善养浩然正气，“正”当然是儒家的；“清”是道家的；“和”呢？佛的。这样简练就涵盖了我们民族传统文明的内核。这是在写字，也是在宣讲他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月照是和尚，佛家几乎不讲别的，他宣明的只有两样：缘分与慈悲。
这样两个出身经历——过程与结果都不一样的人竟成忘年之交，竟合写出这么一个册子，奇异之余引人深思。
我曾在几所大学讲学，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我们的文凭越来越高，素质却每况愈下。”我说这话有根据。美国的“九一一”事件出来，打开我们的网页令人瞠目：一片叫好声！世贸大厦里都是该死的人吗？看到这么多无辜的人陷入灾难，这里却一片欢呼雀跃，别说月照这样的和尚，就是我们满身烟火俗杂的人拍手称快，“正”吗？“清”吗？“和”吗？从大学教授、政府高官这样高层次的人，为“学术”为“进步”而收受贿赂，到小学生竞争班组长用贿赂手段，甚至匪寇盗贼都不讲黑道规矩，践踏“盗亦有道”的原则……这些事不值得注意？
他们的这个册子当然不能解决这些问题，社会学家的事别人不能越俎代庖，但我们每个人都应有参与的意识吧？我们应该为真善美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由这一点上说，他们走到一处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邹阳狱中上梁王书》中说，人之交“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的人你与他一间办公室工作了几年还像昨天才见那样陌生，有的人只要一见面就会成为终生的朋友。这种结合，本来就是心灵的契合。
空是不空，不空是空。文翁和月照请我说几句，就这样几句吧。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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